正文 第22章 假小子的手(1 / 1)

田洪波

假小子是電影院把門兒的。

假小子叫什麼不知道。她常年戴一頂黃軍帽,走路喜歡邁八字步,兩隻手總是習慣性地插在褲袋裏,隻在撕票時才露出一雙白皙的小手。

那會兒,也隻有那會兒,我們才會驚醒什麼似的知道她是一位阿姨。

她每次吼喝我們一幫調皮的夥伴時,那粗門大嗓實在讓我們害怕,也讓我們一直把她當成男人看。

她在我們的眼裏是嚴厲的。無論你想什麼法兒逃票,其實,都無法躲過她機警的眼睛。

那個高不過三尺的門過道,即是她日複一日的工作舞台,也常是我們無法逾越的一道屏障。

她撕電影票存根時往往很認真,不急於讓持票的人過得她那三尺舞台,總是看清了票麵背後的日期,確認人和票數相符才會放行。她揮手示意對方可以進場後,常會引得觀眾自覺不自覺地說一聲,媽呀,小手挺白!

在那個三尺舞台上,她總是三個同事中的主角,隻有在電影快開映時,她才會從那三尺舞台上退下來。

她會回休息室,找出一柄賊亮的電棒,進電影院觀眾大廳清場,搖身一變為任何一個逃票者都害怕的凶煞惡神。

實際上,她對電影開映後摸黑進場的觀眾是相當溫柔的,總是不厭其煩地為他們找到應坐的座位。但對於借言是某某小姨子姑父之類的逃票者,她卻毫不遲疑,立馬將之清出劇場,連比他高出一頭的壯男大漢也不怕。

我們對付她的辦法多半是打遊擊,隻要渾水摸魚溜進了劇場,我們是絕不甘心再被假小子發現清出場的。她在前場清人幫找座,我們就迂回在後場,她到後場來我們再悄悄哈腰踅回前場。

也有被她抓現行的時候,她總是不客氣地質問我們其中的一兩個,是不是又逃學了?如果對方老實地點頭承認,那多半會被她像拎小雞一樣地拎出劇場的。

鬧得最凶的一次是胖小,他也許是被假小子拎得脖子疼了,居然在半路中狠狠地用腳去踢踹假小子,把假小子一下踹火兒了。

啪!假小子毫不客氣地抽出那隻白皙的右手,給胖小來了個重重的大脖溜。

胖小給打哭了,瘋了一樣地跑回家去。

自然,胖小的父母風風火火地找上門來了。聽說是假小子動的手,胖小的父親歎了口氣,胖小的母親也嚅動半天嘴,終沒說出什麼。

假小子讓我們幾個尚在的小夥伴作證,她確實是打了胖小一巴掌,但那完全是氣憤於他撒謊。

理由完全站在假小子一邊,胖小的父母不好再說什麼。假小子也似心疼地要去胖小家裏看看孩子,但胖小父母連連擺手說不用,急匆匆地又返回去了。

這件事,讓我們幾個小夥伴收斂了不少,有幾次實在無錢買票,幹脆就將耳朵貼在門上過癮。但後來還是被假小子發現了,她眼神複雜地望向我們問,作業都寫完了?不是逃課?見我們肯定地點頭,她揮出她那白皙的手,進去看會兒吧。

那對我們無疑是求之不得的赦令,盡管我們看到的,常常隻是一部電影的後半部,但因為她那樣的放行,我們的日子常有講不完的電影故事,以及對她的種種印象之說。

記得聽父母談起過她相親的事,人家聽說被介紹的是鼎鼎大名的假小子,多半都會搖頭而退卻。雖然有時,她也會從崗位上被同事強行推走去相親,但每次她都會很快回來。不用問,同事們就能從她的臉上讀到答案,那會兒的她,對不遵守規則的觀眾往往是最嚴厲的。

假小子真正引起轟動是在一個夏天。那天,天氣出奇地熱,盡管假小子喝三退四地製止了多名觀眾吸煙,電影上映到一半時,還是不知從什麼地方先引起了火災。

恐怖的火光中,隻聽見假小子喊出讓孩子先走。但場麵實在是太亂了,大人叫孩子哭,紛紛擁堵向門口。假小子就急眼了,狠狠扇了其中一個大人的耳光,騰閃出來,迅速和同事打開了幾個安全門。我和同伴們往外跑的時候,還依然聽見假小子聲嘶力竭的叫喊,不要亂,不要亂,讓孩子先出去!

那場大火燒塌了縣城唯一的娛樂場所,也燒死了假小子。在事後清理廢墟時,我們看到了殘垣斷壁中露出的一雙小手,那是一雙焦黑的手。

聽人說,她是為了救最後兩個孩子被房梁砸倒的。

許多人都圍站在那裏,突然就有人哭出了聲,那哭聲一響起,很快就引起更大的哭聲。

淚眼蒙矓中,我們眼前晃動的依然是她那雙白皙的手。

那曾是一雙多麼漂亮的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