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柴子
父親在那天清早穿著蓑衣出門,棕色的蓑衣將他包裹得嚴嚴實實,他一跳一跳地走出戶外,如一隻活蹦亂跳的大刺蝟,令我記憶深刻。我看到他在東風疾雨中漸行漸遠,想象著午餐的桌上將會出現一碟噴香的魚,口水已經在口腔中漫延。整個上午我都站在門檻上翹首以待,但我的視線被綿延不絕的東風雨以及門前的一排木槿花所隔斷,而且我的興趣也很快投向於在雨中撲棱棱飛的兩隻小彩蝶。我撲進雨簾中,但此時天空突然響起一個炸雷,藍色的閃電似乎要掠過我的腦海,我哇的一聲哭了,這個炸雷驚嚇了我一個春天。
後來我知道父親那天其實是出遠門了,他順江而下,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從此以後飯桌上空空落落,我愛吃的魚永遠離我而去。母親剪了她鍾愛的頭發,也剪掉了以前溫婉的小脾氣,變得像一個男人一樣粗魯。她和男人一樣扛著鋤頭下地,打著赤腳下田,像呼喝牲口一樣對我們非打即罵。我的脾氣也迅速變得極壞,我在端村是一個壞孩子,而且心狠手辣。有一次和二胖他們玩對戰,二胖輸了,輸得紅光滿麵,可他嘴裏不服輸,罵罵咧咧,語言惡毒,提及我被炸雷驚病的那段時間,說雷怎麼沒有把我劈死,像劈死我爸一樣。我當即從地上拾起一塊斷磚,拍在二胖胖乎乎的臉上,我看到他的臉像木槿花一樣開得燦爛,我哈哈笑著走了。二胖可以罵我,不可以罵我爸爸!
二胖媽是個高大壯實的女人,她扯著哭巴巴的二胖,也扯著她公雞般的嗓子衝進我家大門,我絲毫沒有畏懼,這個女人假裝法官一樣公正地問原由,當聽到二胖提及炸雷,女人沒有吭聲,扯著二胖灰溜溜地走了。
我開始極力回憶我那段真空般的日子,但想得頭痛依然恢複不了絲毫記憶。我開始想念爸爸,想念他身上魚腥的味道,想念他洪鍾一般的笑聲。但我的短發母親是不會提供一點有價值的線索的,每當我提及此事,她就鐵青著臉,或者揚手給我一個爆栗。非但如此,她還在家裏裝神弄鬼,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神婆,騙取紅包和燈油錢。她沒事就上閣樓靜坐,她給閣樓上鎖,劃定為家裏的禁區。她的所作所為令我痛恨,我隻有一次次地站在門檻上守候父親的身影。東風雨又開始飄灑,而我的目光已經可以越過門前的木槿花,可以看到遠處的一排建築,那是我每天背著書包要去的地方,我從去年秋天就已經開始上學。
上中學後我對母親有一種敵視和隔膜,我不忍看她搖頭閉目,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神婆,但偏偏端村的人很迷信她,給她紅包,給她香油,把她當神一樣供著。隻有我清楚她的伎倆而不屑。我的同齡人當她是怪物,看我的目光也異樣,讓我莫名地光火,讓我詛咒她,但我同時需要她的資助,我花她的錢,一點也不心疼。
高中時候我以堂而皇之的理由索性住進了學校,我以一個無神論的青春少年不去揣摩她的心態,隻笑端村人的愚昧,從而加速地讓我產生遠離端村的想法,而讀書是我脫離端村的唯一途徑。
十八歲那年,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我考取了一所遙遠的學校。收拾行李時,我聽到廳堂裏有人在大聲喊著我的名字,那是父親的聲音!我風一樣地來到廳堂,卻看到我的母親肖淑英大馬金刀地坐著,從她嘴裏吐出我父親的聲音,我甚至聞到了父親身上熟悉的魚腥味!父親借用母親的身體用他經年不變的聲音囑咐我如何在異地討生活,令我熱淚長流,也讓圍觀的端村人欷歔不已。晚上,我和母親相對而坐,我們把十幾年的隔膜,在這個夜晚作了一次分解,我聽到她真切的哭聲,還有我自己,我和她都痛快地哭了起來,也隻有我和她知道,我們為什麼哭。
隔日,母親交給我一把鑰匙,說我長大了,有資格進閣樓,我搖搖頭。其實多年前我就已經進去過,我知道閣樓裏空空如也,隻不過牆壁上掛著一件蓑衣,立著一塊靈位牌而已。
我上路的時候,天氣突然陰沉起來,我的身後突然響起一串炸雷,一陣忽如其來的東風雨,充塞了我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