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龍

他又夢見自己爬梯子了。

梯子吊在半空中,上邊是天,下邊是地,左邊是雲,右邊是風。他在梯子上爬著,艱難地爬著,一不小心,就可能會掉下去。掉下去,肯定是粉身碎骨。這樣的夢境,總是讓他心驚肉跳,胸口裏如揣了一隻瘋狗。

他經常夢見自己爬梯子,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是大汗淋漓。

在官場上混,誰不想爬到金字塔上去?有梯子要上,沒有梯子,創造梯子也要上。他知道,往梯子上擠的人很多,隻有把別人擠下去,才有可能讓自己爬上去。因此,他左踹一腳,右跺一腿,幹掉了一個又一個逞臉的家夥。但他心裏總是不靜,總是夢見自己爬梯子。這讓他非常痛苦,他就在心裏琢磨:又該修理誰了?

說實話,他沒少修理人。那種銅頭鋼臉鐵脖子的貨,一看就是杠子頭,對這號貨,有一個滅一個。而另一種悶不嘰的蔫貨,真恨不得揭開腦瓜蓋,咕咚咕咚喝了他!最倒胃口的,是那種半男半女的陰陽貨,隻要掐一把,除了冒酸水還是冒酸水。在他看來,隔三差五,就要把這些貨撈出來,修理一頓,不然的話,他們就可能在暗地裏鋸他的梯子,哪怕是拉個小口子,也會讓他一落千丈。

有時,他也在想,算了吧,自己能耐再大,也未必能幹到聯合國。後來又一想,這個思想要不得,真是要不得。你不去聯合國,有人去聯合國。去聯合國的梯子很高很長,你不爬,有人爬,等別人一步一個台階爬上去了,你不就成了跟屁蟲了嗎?

一想到跟屁蟲,他的臉色就綠了。他不想拾別人的屁吃,隻想讓別人拾他的屁吃。路隻有一條,那就是往上爬。他也知道,往上爬,飄忽不定,是要冒風險的。因此,他每次看見消防戰士爬雲梯,看見民工爬高樓刷牆麵,他都要頭暈,都要驚出一身冷汗。

是的,每次夢見爬梯子,就說明又有坎坷了。可是,他又希望夢裏有梯子。隻要夢裏有梯子,就表明自己仍然有高升的可能。坎坷算什麼?隻要有梯子可爬,吃些苦頭也是在所難免的嘛。

記得有一次,他在夢裏爬梯子,爬來爬去,爬到了一條江邊。他也不明白,明明是向上爬的,怎麼會爬到了江邊?真是荒誕!荒誕的還在後麵。江邊有人在做“升棺”表演,也就是把棺木從船上吊到空中,而後,再拉入峭壁上的洞穴裏。這也叫“懸棺”表演,是千古奇絕。就在他爬著梯子,興致勃勃地觀賞“升棺”表演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棺木在上升的過程中,突然斷了繩索!棺木從半空中掉了下來,砸到了水裏。一具死屍從棺木裏飛了出來,落到了水裏,被魚兒分食。他爬過去看那死屍,死屍的臉,居然是他的臉!他當時就嚇醒了。不錯,前些年,去南方旅遊,的確是看過“升棺”表演的,可當時棺木並沒有從空中掉下來呀!夢見棺木掉下來了,而且,死屍是他的臉,可把他嚇得不輕。他從床上爬起來,提上褲子,就去銀行提款了。該燒香的燒香,該拜佛的拜佛,見廟就磕頭,心裏才漸漸平靜下來了。

他就是這樣落下來毛病的。他常常對著冷月歎息:當官真危險啊!當官,是最有風險的職業!當然,這樣的感歎,也隻是說給自己聽的,是不能對外人說的,說了人家也不信,人家反而會罵他作秀,罵他腐敗!

讓他想不到的是,他正在梯子上爬著,日複一日地爬著,饒有興趣地爬著,卻忽然間“軟著陸”了。上邊下來了“一刀切”的政策,他這個年齡線的人,像割韭菜一樣,全被割下來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誰不想多坐一小會兒呢!他心裏真不平衡啊,可又有什麼法子呢?!

從梯子上下來後,雖然意猶未盡,他還是把自己混同於普通老百姓了。其實,他和普通老百姓是不一樣的,他還吃著一份俸祿呢,衣食無憂。他每天上街閑轉,看見一片樹葉落了,也會發出一聲冷笑。這天,轉來轉去,他轉到了一家裝飾公司的門前。有幾個工人正在忙著。讓他眼前一亮的是,他看見了一架梯子!

他簡直高興死了,彎下身去,爬開了梯子。

幾個工人都笑他:“這個人,神經了,梯子在地上躺著呢,爬什麼爬?”

他聽見了工人們的談笑。於是,直起了身子,愣愣地看著躺在地上的梯子。

他在心裏恨恨地罵著:“媽的,梯子本來就是在地上躺著的,我卻爬了幾十年!這幾十年,我一直在地上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