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一隻拖鞋——魯彥(1)(1 / 3)

國良叔才把右腳伸進客堂內,就猛然驚嚇地縮了回來,倒退幾步,靠住牆,滿臉通紅的發著愣。

那是什麼樣的地板啊!。

不但清潔,美麗,而且高貴。不像是普通的杉木,像是比紅木還好過幾倍的什麼新的木板鋪成的。看不出拚合的痕跡,光滑細致得和玉一樣,亮晶晶地漆著紅漆,幾乎可以照出影子來。

用這樣好的木料做成的桌麵,他也還不曾見過,雖然他已經活上四十幾歲了。

他羞慚地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

是一雙慣走山路下爛田的腳,又闊又大,又粗糙又肮髒;穿著一雙爛得隻剩下了幾根筋絡的草鞋,鞋底裏還嵌著這幾天從路上帶來的黃土和黑泥,碎石和煤渣。

這怎麼可以進去呢?雖然這裏是他嫡堂阿哥李國材的房子,雖然堂阿嫂在鄉裏全靠他照應,而且這次特地停了秋忙,冒著大熱,爬山過嶺,終於在昨天半夜裏把李國材的十二歲兒子送到了這裏。這樣的腳踏在那樣的地板上,不是會把地板踏壞的嗎?

他抬起頭來,又對著那地板愣了一陣,把眼光略略抬高了些。

那樣的椅子又是從來不曾見過的:不是竹做木做,卻是花皮做的;又大又闊,可以坐得兩三個人;另兩個簡直是床了,長得很;都和車子一樣,有著四個輪子。不用說,躺在那裏是和神仙一樣的,既舒服又涼爽。

桌子茶幾全是紫檀木做的,新式雕花,上麵還漆著美麗的花紋。兩隻玻璃櫥中放滿了奇異的磁器和古玩。長幾上放著銀盾,磁瓶,金杯,銀鍾。一個雕刻的紅木架子掛著彩燈。牆壁是金黃色的,漆出花。掛著字聯,圖畫。最奇怪的是房子中央懸著一個大球,四片黑色的大薄板,像是鐵的也像是木的。

國良叔有十幾年沒到上海來了,以前又沒進過這樣大的公館,眼前這一切引起了他非常的驚歎。

“到底是上海!……到底是做官人家!……”他喃喃地自語著。

他立刻小心地離開了門邊,走到院子裏。他明白自己是個種田人,穿著一套破舊的黑土布單衫,汗透了背脊的人是不宜走到那樣的客堂裏去的。他已經夠滿意,昨天夜裏和當差們睡在一間小小的洋房裏,點著明亮的電燈,躺在柔軟的帆布床上。這比起他鄉下的破漏而狹窄的土屋,黯淡的萊油燈,石頭一樣的鋪板舒服得幾百倍了。

“叫別一個鄉下人到人家的公館門口去站一刻看吧!”國良叔想,“那就是犯罪的,那就會被人家用棍子趕開去的!”

於是他高興地微笑了,想不到自己卻有在這公館裏睡覺吃飯的一天,想不到穿得非常精致的當差都來和氣地招呼他,把他當做了上客。但這還不稀奇,最稀奇的卻是這公館的主人;是他的嫡堂兄弟哩!

“我們老爺,……我們老爺……”

大家全是這樣的稱呼他的堂兄弟李國材。國良叔知道這老爺是什麼委員官,管理國家大事的。他一聽見這稱呼就仿佛自己也是老爺似的,不由得滿臉光彩起來。

但同時,國良叔卻把他自己和李國材分得很清楚:“做官的是做官的,種田的是種田的。”他以為他自己最好是和種田的人來往,而他堂兄弟是做官的人也最好是和做官的人來往。

“我到底是個粗人,”他想,“又打扮得這樣!幸虧客堂裏沒有別的客人……倘若碰到了什麼委員老爺,那才不便呢。……”

他這樣想著,不覺得又紅了一陣臉,心跳起來,轉了一個彎,走到院子裏麵去,像怕給誰見到似的,躲在一棵大柳樹旁呆望著。

院子很大,看上去有三四畝田,滿栽著高大的垂柳,團團繞著一幢很大的三層樓洋房:兩條光滑的水門汀大路,兩旁栽著低矮的整齊的樹叢,草坪裏築著花壇,開著各色的花。紅色的洋樓上有寬闊的涼台。窗子外麵罩著半圓形的帳篷,木的百葉窗裏麵是玻璃窗,再裏麵是紗窗,是窗簾。一切都顯得堂皇,美麗,幽雅。

國良叔又不覺得暗暗地讚歎了起來:

“真像皇宮……真像皇宮……”

這時三層樓上的一個窗子忽然開開了,昨天跟他到上海來的堂侄伸出頭來,叫著說:

“叔叔!叔叔!你上來呀!”

國良叔突然驚恐地跑到窗子下,揮著手,回答說:

“下去!下去!阿寶!不要把頭伸出來!啊啊,怕掉下來呀!……不得了,不得了!……”他伸著手像想接住那將要掉下來的孩子似的。

“不會,不會!……你上來呀!叔叔!”阿寶在窗口搖著手,“這裏好玩呢,來看呀!”

“你下來吧,我不上來。”

“做什麼不上來呀?一定要你上來,一定!”

“好的好的,”國良叔沒法固執了,“你先下來吧,我們先在這裏玩玩,再上去,好嗎?我還有話和你說呢。”

阿寶立刻走開窗口,像打滾似的從三層樓上奔了下來,抱住了國良叔。

“你怎麼不上去呀,叔叔?樓上真好玩!圓的方的,銀子金子的東西多極了,雕出花,雕出字,一個一個放在架子上。還有瓶子,壺,好看得說不出呢!……還有……”

“你看,”國良叔點點頭非常滿意的說,“這路也好玩呢,這樣平,這樣光滑。我們鄉裏的是泥路,是石子路……你看這草地,我們鄉裏哪有這樣齊,哪裏會不生刺不生蛇……你真好福氣,阿寶,你現在可以長住在你爸爸的這一個公館裏了……”

“我一定要媽媽也來住!”

“自然呀,你是個孝子……”

“還有叔叔也住在這裏!”

國良叔苦笑了一下,回答說:

“好的,等你大了,我也來……”

“現在就不要回去呀!”阿寶叫著說。

“不回去,好的,我現在不回去,我在上海還有事呢。你放心吧,好好住在這裏。你爸爸是做大官的,你真快活!——他起來了嗎?”

“沒有,好像天亮睡的。”

“可不是,你得孝敬他,你是他生的。他一夜沒睡覺,想必公事忙,也無非為的兒孫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