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淅瀝的深夜,睡夢中的易書再一次憶及三年前那個場景。那天同樣在下雨,氣壓低得讓人胸悶。頭頂的天空是灰色的,腳下的地板是灰色的,眼前的建築是灰色的。空蕩悠長的走廊上,一男一女由遠及近,朦朧的輪廓漸漸蛻去暈影,在麵容清晰的一刹那,灰蒙蒙的一切徹底跌進黑白深淵。隻餘兩人中間牽著的小女孩一身鮮紅淡綠,分外紮眼。場景突兀轉換,易書站在鐵鏽叢生的欄杆旁,斜雨掃在臉上,腥冷。她身上搭著件男式夾克衫,雙手插^進口袋收攏衣襟時,左手指尖觸到他留下來的煙。右手默契地深入,果真尋著隻冰涼的打火機。咬著煙,費勁力氣卻按不動打火機,略生煩躁之時,晃眼的銀色一閃,瞬即升起藍紫色火焰,蛇信般忽地舔過來,燃起一塊紅斑。視線裏骨節分明的右手稍稍停頓,將打火機摶到無名指與小指之間,接著利落地從她嘴邊夾下那隻煙。他毫不避諱地叼著她含過的煙,深吸一口,徐徐舒氣。煙靄繚繞,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吞雲吐霧,兩人就這樣比肩而立,聽著雨水。沉默蝕骨,他在等她說話。可方才胸腔裏翻湧著那麼多質問的話,待他近在眼前,任她辱罵,卻半句不能發。沉悶壓得人虛脫。終究還是他先開口,“什麼時候知道的?”平淡的語調,清冷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他審訊犯人時是哪種語氣呢,易書想。“前天晚上,”回話入耳,易書發覺自己聲音發抖,“她通話記錄裏全是你的來電……”知道嗎?你從沒給我打過電話。一個也沒有。太冷了。披著他的夾克衫還是快要凍僵。牙齒似乎在打顫,眼眶有點脹,視線快要模糊,這大概是又燒起來了。易書拿手背抹了抹額上的冷汗,疲憊地撐開沉重的雙眼。夢醒了。天亮了。窗簾縫隙裏滲進來熹微的陽光。雨停了,是晴天。易書出了一身冷汗,手臂搭在額頭上,愣愣地看著飛揚的塵土在那束光線裏折射出璀璨。毫無預期地再一回想,酸餿般的委屈,死灰般的絕望,猛地在五髒六腑裏滾騰咆哮,惡心得想吐。她猛地起身,跳下床光著腳便往洗手間跑。昨晚喪心病狂地灌了頓酒,宿醉的結果是差點連膽都要吐出來。易書扶著盥洗池,漱完口後抬頭看鏡子裏的自己。慘白的臉沒有血色,眼袋黑眼圈,失戀該有的症狀集全了。她拿毛巾擦淨嘴角,扔到盥洗台上時罵了一句,“自作自受。”是恨其不爭的語氣。三年了。那些折磨過她的傷痛借著那個人訂婚的消息卷土重來。這讓易書清楚地意識到,到現在,她潛意識裏還是抱著他愛的是她這種荒謬的幻想。簡直糟透了。他的事情跟她無關。易書一邊自我暗示,一邊做深呼吸,心情漸漸平緩後轉身,剛要出門卻發覺被人擋住了去路。她埋著腦袋往左移了移步子,察覺到來人跟她步調一致,隻好又往右邊挪了一步,結果依舊是狹路相逢。易書本就心情不好,見易鐸故意擋她,隻得不耐煩地抬頭,“少惹……”最後一個“我”被哽在喉嚨口,易書看著眼前的男生瞳孔慢慢放大。這個男生跟易鐸身材相仿,高過她半頭。他站在逆光處,周身籠罩在晨曦明晃晃的光線裏,剪短的發梢鍍上溫暖的色彩,光芒被軟化,顯得圓潤柔和。長得也很養眼,卻絕對不是她那個裝冷酷愛耍帥的弟弟。男生也在看她,四目相對,他愣怔,繼而眸子熔起白熾的光。那光芒有點刺眼,易書不由地皺了皺眉頭,微微低頭,躲過他視線,入眼處卻是他睡衣解開扣子後半隱半現的胸肌。她隻好再次抬起頭來。男生倒是一掃驚愕的神色,笑著打招呼,“書姐早。”看著他微笑時露出的亮白牙齒,易書腦子裏一片混沌。是喝酒喝糊塗了嗎?印象裏她可隻有易鐸一個弟弟。她又覷了他兩眼,皮膚白皙,眼睛狹長,五官大氣,沒理由見過卻不記得這張臉。嘶——一用腦子宿醉又開始發作,易書撫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坦白問道,“你是?”男生嘴角抽搐了兩下,接著斂起粲然的笑容,“你不記得我了?”他這個不甚高興的表情眼熟得很,有兩個字在腦海那團漿糊裏打轉,呼之欲出,易書恍然大悟般指著他呐呐良久,難以置信地說了句,“藝歆阿姨?”男生看她一臉訝異,扯了扯嘴角,笑了,接著她的話說了下去,“是我媽。”易書一時激動,踮起腳便揉了揉他的頭發,“幾年不見,裴衝你都長這麼大了!”易書說的“藝歆阿姨”羅藝歆跟她媽媽梁仲夏是大學同學。她兒子裴衝跟易鐸年紀一般大,小時候常過來玩。隻是後來羅藝歆離婚去了日本,兒子撫養權給了男方,裴衝再沒來過她家,這個名字易書也就淡忘了。吃早飯時,易書才知道裴衝考進了濱西大學醫學院。濱西大學離她家很近,她媽媽梁仲夏大概覺得裴衝在離異家庭太缺愛,經常招呼他來家裏吃飯。此刻梁仲夏正叮囑裴衝,“正巧易書回了濱西法醫係,有什麼麻煩就找她幫忙。”易書正吃著她爹新烤的麵包,聽到“麻煩”禁不住皺了皺眉頭,桌子底下被人踢了兩腳,一抬頭梁仲夏正對她使眼色。易書隻得笑道,“好說好說……”良久一言不發的易頌見一桌子的人吃得差不多,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剛才傅教授來電話,火炬公園發現女屍。”桌上剩下的人聽到“女屍”二字再沒食欲,神情不甚自在地擱下筷子。易書拿筷子的手抖了抖,質問易頌道,“爸!你怎麼不早說!”她往後撤開椅子,抽了張紙巾擦手,急忙慌地跑到門口,邊套白衣邊換鞋子。摔門而出時,易書聽到梁仲夏喊,“哎,等等!順路送裴衝去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