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璿這兩天過得很不安寧,她瀏覽著網頁,偷偷瞄了一眼對麵辦公桌端坐的兩位老人。女的穿著件鬆垮垮的桔色外套,方頭巾自頭上捋下來靠在脖子上,臉上有深壑般的皺紋,兩隻皴裂的手不停地搓動著。男的則戴著頂暗藍色的解放帽,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愁容。倆老人坐了兩天火車來到濱城,得到的卻是女兒喪生的消息,白發人送黑發人確實是件不好受的事情。想到昨天去停屍房做遺體告別時倆人哀天嚎地的慟哭模樣,張璿心裏抽動了一下。背後的楊億轉了下轉椅,壓低聲音對她說了聲,“過來看。”張璿回身便瞧見楊億的電腦屏幕上是一張蒙著遮屍布的屍體圖片,下麵是文字報道。記者總是比警察有探究精神,張璿看著網頁上對死者尤莉各同學的采訪,漸漸皺起了眉頭。尤莉在濱西師範小有名氣,除了學習優秀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她交了個帥氣又多金的男朋友。可惜令人豔羨的灰姑娘隻出現在童話裏,現實中的高富帥很快另尋新歡。尤莉生前最後的日子裏陷入了劈腿門,在這個仇富的年代,媒體輿論都在暗示這個男朋友是犯罪嫌疑人。“這個陳某不會是那個商場巨頭的兒子吧?”楊億好奇地嘟囔。張璿並不是沒有好奇心,可現在她感到更多的是憂慮。社會輿論如此,待屍檢結果出來證明不是他殺而草草結案,按照這個陳某的背景,估計又會引起一番不小的風波。可能跟楊億表現得太明顯,張璿回到自己位子上時,發覺尤莉的父母正一臉狐疑地盯著自己。剛才那番報道,張璿不曉得該不該告知兩人,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沒忍心開口,隻是站起身來道,“我再幫您接點水吧。”張璿端著兩隻紙杯剛出門便碰著技術室的劉璐。“結果出來了,”劉璐有點興奮地喊道。張璿食指擱在雙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往辦公室瞅了一眼,然後拉著她往走廊深處走去。劉璐待她鬆開手腕才說道,“沒有呼吸肌群出血、左右心腔血液成分差別、肝淤血和脾貧血等反應。”這些醫學症狀張璿聽得一知半解,“是出水之後死的?”劉璐點點頭,“對,死者落過水,又有心髒病史,出水之後發生幹性溺死。法醫判斷是意外死亡。”張璿沉默著想了一會兒,忍不住質疑道,“那有沒有可能是他殺溺水?凶手知道死者有心髒病史,故意利用這一點。”劉璐似是被她的想象力震了一下,“心髒病患者並不是不能遊水,幹性溺死的幾率是很小的。”否定了凶手利用尤莉有心髒病史這一點,她接著說,“而且血液檢查沒有發覺酒精或者鎮靜催眠藥物,也沒有發現繩索捆綁的痕跡。唯一的生前外傷是手腕處的切傷,很明顯是切腕自殺失敗後留下的試探傷。現在合案情的唯一解釋是,尤莉是想自殺自己落水的,後來反悔,從湖區走到鬆林時卻因水溫刺激迷走神經興奮以及反複性心髒驟停而死。”原來尤莉想過自殺,張璿憂心著待會兒怎麼跟辦公室裏兩位老人交待,抬頭又問了劉璐一句,“鑒定報告呢?”此時旁邊的辦公室裏,許詢正盯著桌子上的兩張紙,其中一張組織化驗單上標識著各種打印的曲線和數值,而另一張屍檢報告則是純手寫的,工整的楷體字鋪展在方框內,幹淨利落,沒有一處劃痕。鋼筆寫的豎畫凸顯,看起來格外瀟灑。許詢的視線落在鑒定人簽名處,久久不能離開。時間像是循環的,此情此景讓他想起多年以前的初次見麵。那次是單位例行的體檢,地點在濱西醫院,檢測員是清一色的大五或者研一的實習生。做完皮褶厚度、選擇反應、骨質、安靜血壓等多項檢查,許詢來到了心髒內科室,剛進門,側麵坐著操作電腦的小姑娘頭也沒抬地說道,“衣服脫了,躺到床上。”要是換個地點,這句話倒是很有隱喻,尤其是她用的是天經地義的語氣,聽起來格外有意思。許詢按照吩咐把外套脫了,躺到儀器旁邊鋪著白床單的床上,盯著天花板瞧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轉椅挪動的聲音。她坐到靠近他的儀器旁,“這台是彩色心髒超音波儀,可以檢查心髒的結構狀態、收縮舒張功能以及血流方向。還有什麼要問的嗎?”許詢微微一愣,這丫頭是以為他對這些花裏胡哨的儀器很有興趣?沒聽到回答,小姑娘繼續說道,“那待會兒檢查的時候保持安靜。現在把衣服拉到胸部,往左邊側躺。”許詢依要求側傾過去,一隻細長的胳膊自他腰部伸了過來,像是一個環抱的姿勢,著白衣的手臂往上撩了撩他的衣服,“夠不著,再往我這邊靠靠。”他剛應聲往外挪了挪身子,胸肌處便被小塊的冰涼覆蓋,冰涼的感覺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在胸口附近來回遊移。“探頭可能偶爾有壓痛感,保持靜止,不要動。”煎熬了二十多分鍾,檢測員才將探頭收回,接著又是轉椅挪動的聲音,“可以起來了,”她說。許詢起身整理好衣服,隻見棕色頭發的小姑娘又恢複了他進門時的姿勢,背對著他操作著辦公桌上的電腦。視頻上可以看到明暗浮動成的陰影以及紅藍兩種顏色,她把錄影存檔,輸入編號,然後取過了他的體測表,邊填邊說道,“左室充盈功能稍微有點不正常。平時鍛煉要適度,盡量不要進行極限運動。”許詢低頭看到鋼筆筆尖流暢地在體測表心髒功能一列寫下幾行字,線條流利挺拔,點如墮石,撇如蘭葉,勾如鐵釘,快駿慢沉,富有節奏感。“你的字很漂亮,”許詢脫口而出稱讚道。棕發姑娘筆尖一頓,停住手中的筆轉過臉來。這是許詢第一次從正麵看她,嬌俏的臉,皮膚亮白,襯得鼻尖幾顆雀斑越發明顯。順直的頭發挽到腦後,露出尖尖的微張的耳朵,小巧又可愛。她瞧著他,眼睛瞪得很圓,一副恍然的神情,“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呢……”進門至此,許詢一直沒說話,除了懶得說話,還因為她要求過“保持安靜”。可她怎麼就會覺得他是個啞巴呢?許詢正試圖捋順棕發小姑娘的邏輯,隻見她眨巴了兩下眼睛回過身去,寫完心髒檢查一列,然後在檢測員一欄簽下自己的名字——易書。那兩個字同眼前的如出一轍。張璿敲了敲重案組獨間辦公室,推門而進的時候,她看到許詢擱下了手裏的兩張紙。“確定是意外死亡?”張璿跟他確認道。許詢敲了一下桌麵上的鑒定報告,“整理一下資料,做結案歸檔吧。”張璿覺得自己的心髒往下沉了沉,尤莉的父母這兩天就死守在辦公室等偵查信息,向兩位老來喪女的老人交待結案的事情實在是個累人累己的活計。自殺未遂,然後意外死亡,從哪一層來看都令親人覺得痛心。張璿暗暗哀歎了兩聲,步伐沉重地朝門外走去,還沒出門,隻聽許詢製止道,“等等。”待她轉過身來,許詢才繼續說,“明天晚上有空嗎?”該不會是讓她加班吧,張璿一邊點頭,一邊再次哀歎了兩聲。然而許詢的回答卻讓張璿始料未及,“明天暖暖生日。幫我問一下組裏的同事,都有空的話大家一起吃個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