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煌
那雙圓眼睛星一樣眨著,額上刻著生活的斑紋,語言那麼流利,年齡三十左右,過過多年漂流的生活,雖然沒有收入,卻也在我隔壁亭子間裏住上大半年。看來,這位同鄉沈先生必定涉世很深,能說許多故事,而且他本人也許還是許多故事的主角了。他常到我家裏玩,可惜每次都有妻在旁邊,有些故事,他當然不便說,還有一層,我愛在一個可與接洽的人的談話當中檢查他的思想和行為,作為交遊的標準,或者進一步從一種有價值的思想上出發,使一個人能從腐敗的渣滓中浮出一個新生命來,大家結伴向光明走去,那不是毫無意義的事。我有這種脾氣,要想毫無顧忌的談一談,我們非想出一個出門的題目不可。
“看來你有兩三個月不洗澡了吧,沈先生?今晚我願為一次洗澡的東。”
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他腰身扭了兩下,頭也縮起來左轉右轉,驟然覺得全身土匪蜂起癢得難煞似的微笑答道:
“一定要請客嗎?好的,好的。”
十二月初的晚上,蛾眉月清冷地掛在天空。也沒有風。我們不怕路遠,踏著嚴霜,在一條熱鬧街上找到一個好澡堂,開了一間雅潔的雙人浴室,為了便於談話,不在乎花費多少。
理了發,我們開始洗澡。
他遮遮掩掩的瞧著我,生怕誰發覺他身上的寶藏,也拒絕堂倌擦背,再三的拒絕。我敢說,那不是因為他有不愛任何人接觸他那肉體的癖性,不是為我省錢,更不是想自己勞動的意思,那隻是在人們的無視之中表現著“我並不怎樣肮髒呀!”那樣虛偽的心理,因此我感到這個人的不痛快。
他靜靜地躺在水盆裏,我想是留戀著溫暖的舒適,或是想浸透全身的積垢以便洗起來容易些。或是在玩味著愛憐著他那不曾糟蹋完的軀體,覺得容顏雖未免憔悴,究竟青春還在。一個念頭橫在我的心裏。最好是讓堂倌給他洗,把皮擦破,擦著,擦著,一直擦進去……對於談話,聽故事的心情完全冷了。
可是他忽然吞吞吐吐的向我說話了。
“喴,我有一件事,不知你曉得不?”
“我怎麼會曉得你的一件事呢?——不妨講講看。”
“好,我講吧,我有一回奇遇。”
“噢,一回奇遇?很奇的奇遇?”
“呃,是的,可以說是的——本來我想把它做一篇中篇小說,可是——我想我自己親身經過的事,受過很大的打擊的事,寫起來,總還勉強可以,至少可以辦到‘深刻’。因為題材就很好,不平凡,呃——的確不平凡!”
因為有堂倌在我的身邊。我說:
“既然不平凡,那末,索性洗完澡再說吧。”
據我所知,我不曾聽過這位同鄉有什麼奇遇,有什麼不平凡夠做小說的題材的事;因此,我想珍貴的聽一聽。倘他的所謂奇遇竟是我所習知的,那我可失望了。但我也許可以在他的所謂奇遇的講述中體驗出一點什麼,對於他個人知道的更多一點,也不是絕無意義的事。
浴後,我們一同躺在榻上。我懷著“看這奇遇究竟怎麼樣不平凡?”的心情,聽著快樂的疲勞的閉著眼抽著煙的我那同鄉的講述:
“那真是一個夢呢,在我,真是夢都夢不到。那真是我畢生的奇遇,在我的二十六歲的生涯裏,總算是個值得紀念的波浪。——你瞧,我這幅樣子,雖然不算醜,但也不算怎麼漂亮啊!學問呢?大學也不曾畢業,雖然常在日報副刊上發表點文章,那也算不了什麼啊!至於經濟方麵,在一個中學校的初中部教點課,每月隻拿到七八十塊錢,也不怎樣富裕不是?呃——不曉得如何,好運道偏要尋著我,嚇嚇,連我自己也不曉得是走的什麼運?嚇嚇。”
“是去年,學校裏剛剛放年假。一個同事的老婆養了兒子,在福園請酒,被邀的,除了五六個同事以外,還有兩個女學生。”
“這是你知道的,我們的學校離上海很遠,又是放了假,一到上海,誰都興致很好,想趁著這機會樂一下。在席上是:戲謔啦,飲酒啦,猜拳啦,鬧得真起勁!鬧到最後,那個女學生叫高鳴鶴的忽然立起來敬酒。”
“兩個女生,都生得很不錯,但那個高鳴鶴更漂亮;穿著得雖是很樸素,也不愛裝扮,可是強健,活潑,臉子,姿態,都極好極好。她不但學問好,而且在女子籃球隊裏還是健將呢!平日也看不出她是怎樣的浪漫,雖是歡喜和教員談天,和男生常常在一塊,一晌是很正經很大方。老實講,我是對每個女生的都是很注意,但我卻不是特別愛接近女子,有什麼野心,我覺得和她們在一道比較有趣些。我覺得這個女生行動和態度,有些奇特,和別的女生兩樣,她歡喜交朋夜,尤其歡喜到鄉村裏去和農人談天,和洗衣婦人談天,學校裏的聽差,工人,她都很和他們談得上,總之和什麼人都談得上,但她卻是很正經,平日也很用功。”
“那時候,她提了酒壺一個一個的勸,我以為她不會敬我酒的,我沒有教過她的書,她是高中部的學生,而我是初中部的博物教員。我們雖然也常常談談話,但是,你想,光是博物學那能夠和一個有知識的女子接近呢。我以為她不會敬我的酒的。誰知那次,出乎意外的,她竟不肯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