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司令跪下去了。
司令跪倒在黃河灘上。司令跪倒在黃河水和沙灘相接的水邊。悠悠波湧的渾濁如泥湯似的黃河水,在司令跪著的膝頭前撲閃著。眼前是翻卷著泥浪的鋪天蓋地的霧幔似的黃河河麵,右首是陡峭冷峻的懸崖石壁。
司令跪下去之前,在水邊的沙灘上佇立了一瞬,用左手結好粗壯的脖領上的風紀扣,雙手輕輕地彈捋好戎裝的前襟和後擺,幾近一米九的雄壯巍峨的身軀就折腰屈膝跪倒了。他的身後,十餘位師長、團長、營長和隨員也都相繼跪倒了。稍遠處,十餘匹棕色青色紅色白色的戰馬石雕一般撐蹄昂首,馬倌就跪倒在馬前腿旁邊。司令雙手撐住濕溜溜的泥沙,深深地叩下頭去;揚起頭來,再叩下去;第三次叩下去的時候,他的碩大的前額抵著泥沙,許久許久都沒有揚起來;司令蜷跪的身軀微微顫抖著,三叩之後揚起頭來的時候,涕淚交流。這樣的跪拜儀式並不少見,每年除夕後晌,在占滿整個一麵牆壁的記載著列祖列宗的族譜下,在點亮漆蠟點燃紫香焚燒黃裱的祭桌前,他和同族同輩兄弟排在上輩人的身後,打躬作揖叩拜者三,差別隻是穿著袍子和棉褂。在柏樹成陰的祖墳前,每到清明每到傳說的農曆十月一日的鬼節,他都不忘給逝去的先祖燒一炷香,焚一堆紙,叩拜三匝。從他投筆從戎直到成為三軍司令,幾十年來戎馬倥傯移師南北,這種祭奠儀式一年也難得實施一回。現在,他以從未有過的莊嚴從未有過的肅穆從未有過的痛徹心脾的悲愴,跪倒在黃河灘上,為著八百個尚未完全成年的關中子弟的英靈。
這兒剛剛發生過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
司令的八百個士兵,就從右前首的懸崖峭壁頂上跳進黃河了。他們的手榴彈扔完了,子彈打完了,肉搏之後刺刀拚彎乃至斷折了,有的連槍也拚丟了。他們被兩倍於自己的鬼子逼到這懸崖上。懸崖三麵都是絕壁。逼近的鬼子一邊射擊一邊哇哇叫著。這八百個中國士兵從崖頂上跳進了黃河。這八百個士兵是商議好了才決定集體投河,或是有人先跳了下去,其餘人隨後也跳了下去?現在都說不清楚。他們全部都跳下去了,沒有一個人被俘虜,也沒有一個能逃回來報告實情。在司令的整個意識裏,也許是尚來不及細問究竟,也許是不想探問這件意料不及的事件發生的具體情形。他的感覺裏就隻有八百個士兵從懸崖上跳下黃河的不堪一睹的畫麵。而這個畫麵確是讓人不忍過細想象的,足以使司令窒息。
司令在他的指揮部裏聽到這個噩訊時,確實窒息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他的極富力度的嘴唇緊閉著,腦子裏卻連天轟響著一個聲音,八百個娃娃八百個娃娃……八百個娃娃呀!這確實是一群娃娃,全在十六至十八歲這個成人與未成人的年齡區段上。他們是三個月前從關中鄉村征召到烽火連天的中條山抗日前線來的農家子弟,有的就是司令老家鄰村的鄉黨,他們的爺爺和父親或是司令的同鄉長輩,有的竟然是同一個私塾裏的同窗學友。他們把自己的孫子和兒子送到他的軍營裏來了……他們現在一猛子都跳到黃河裏去了。就在他精心策劃的這場戰役打響之前,也是這個剛剛組建的新兵團結束軍事訓練即將參加會戰的時刻,他親自去看望了這些他習慣稱為小鄉黨的士兵,一張張鮮活的臉孔上的神色,尚未完成從農家子弟到軍人的蛻變;新發的軍服穿在身上,似乎還不大協調不大服貼;他們挎在肩頭的步槍,總讓司令看出扛著犁杖的架勢;他們跑步的姿勢,明顯存留著在雪地裏草原上追攆覓食的野兔的野性……麵對著那一張張或胖或瘦或方或圓的臉孔,耳畔滾過被他的講話激發起來的陣陣呼吼的聲浪,司令曾經動情地想到,站在這個隊列裏的娃娃,肯定將成為日本鬼子難以招架的對手;他們之中肯定會有出類拔萃的人物顯露出來,進入軍隊各級指揮崗位,乃至統帥的將軍;他們也免不了死亡和傷殘……這是打仗。他惟獨沒有料到這八百個娃娃最後選擇了跳入黃河這種結局,這種死亡方式。他在司令部裏最初聽到這個事件所發生的幾乎窒息的時間裏,無法判斷這八百個娃娃的死亡方式,是增添了他打擊敵人的意誌,還是把組織和實施摧毀日寇的會戰的意誌摧毀了!許久許久的沉默之後,他從牆上摘下馬鞭,聽也不聽身邊將領和隨員的勸告,跨馬疾馳到這黃河灘上來了。
司令從沙灘上站起身來,膝蓋和褲腳被撲淹上來的河水浸濕了。他沿著沙灘朝右前首的懸崖走去。他站在緊貼著河水的崖根下,仰頭朝崖頭山頂上望去,濃厚的暮色裏一片模糊,一片沉寂,隻有山峰和山崖的輪廓在微弱的星光裏呈現出較為清楚的線條和走勢。他久久地仰首注目。他突然聽到他的隨員在身後驚訝的聲音:“河裏那是什麼?”有人接住以更驚訝的聲音說:“象是一杆旗?”司令猛乍轉過頭來,順著隨員手指的方位看過去,蒼茫模糊的河麵上,隱隱可以看到有布質的東西在擺動,司令也首先想到是一麵旗子,而且是一杆軍旗,而且肯定是這個新兵團的軍旗,這八百個娃娃留給他的惟一的也是最後的遺物了。司令看看他的左右,問:“誰會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