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人間惆悵客(尾聲)(1 / 2)

劍上飛花凝淚痕,薔薇落盡已三更,聽簫深院月黃昏。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浣溪沙》

同沈宛的一場萍水之緣,使容若心底原本存在的一個空洞變得更大了。那是自寒花開始的破碎,盧氏的死曾無限地擴大了這破碎,而今,沈宛的離去讓這破碎漸成蔓延之勢。“而今才道當時錯、何如薄幸錦衣郎、薄情轉是多情累、多情自古是無情”,這是容若對幾位在自己生命中來去的女性全部的心情。

所有曾經給過容若溫暖的往事已經遠去了,理想已變成灰燼,愛情也無一圓滿,容若的生命開始逐日消瘦: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康熙24年5月23日,嚴繩孫走後一月,淥水亭再一次熱鬧起來。

沈宛南歸之初,容若情緒十分低落,雖然不似盧氏病逝時那樣形容於外,但他的沉默顯然比那時更令人感到不安。明珠看在眼裏,深覺不詳。

這一日,明珠剛回到府裏,安三笑嘻嘻地迎了上來,一邊伺候著,一邊道:“成哥兒今日精神不錯,叫了幾個小的在園子裏種花呢。”明珠聞言,眉頭一皺,問,“種什麼花?”安三道:“可不就是成哥兒老看的那兩株合歡,說是要動動土,好教少奶奶高興。”明珠問:“哪個少奶奶?”安三本是樂顛兒地來報喜,聽明珠這麼一說,心裏“咯噔”一下,心道不好,嘴裏卻還是笑著:“哪還能有第二個少奶奶?”明珠麵上一黑,瞪了安三一眼,他方才不言語了。

安三的話並沒有讓明珠放心,相反,他的心更揪了起來。他清楚容若同官氏之間的平淡情形,並深知容若在沈宛去後,更加不可能對官氏心生更多的愛悅。那麼,容若口中的“少奶奶”除了故去的盧氏不會有別人。想到這裏,明珠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晚膳時,容若看上去的確精神不錯,飯量也多了一些。明珠試探道:“成哥兒別盡著自己吃,我看少奶奶最近清減了,倒勸少奶奶多吃些。”容若便依言給官氏夾菜,明珠見容若並無異狀,倒想大約是自己多心了。定睛看時,容若卻若有所思,並顧自微笑,這笑容使明珠更加疑心了。

自此之後的幾個月裏,外人看去,容若精神還算爽朗,也按時入值,侍奉皇上並未出什麼亂子,隻不大跟人說話,有空便去侍弄他的花草,尤其是那兩株合歡,但凡晴好的夜裏,容若倒有大半時間是對著那兩株植物過的。明珠想,容若對植物這樣的殷勤,總是不妥的。但哪裏不妥,卻又說不出。

看起來,沈宛走後,明府的一切都很平靜,但這平靜裏卻有令人無法言喻的不安。

不久的一天,容若將要入值,一切都收拾停當,行到門口,忽然便病倒了。這病來得奇怪,明珠總覺驚慌。然而容若除了不能堅持入宮侍奉皇帝,也未見得有病重的樣子。單是全身無力,腿腳發冷,都是些一貫的寒疾症狀,太醫也來看過,說並無大礙,開了些平常的方子便去了。

明府裏的人大多以為容若的病和從前一樣,將息幾日便好。唯有明珠心中不安,他悄悄端詳容若,見他顯然周身倦怠,可是精神甚至比生病之前更見矍鑠。明珠悄悄同覺羅氏說了,兩人都來看容若。容若倒象很輕鬆,淨拿話安慰額娘阿瑪。出了門來,明珠對覺羅氏道:“成哥兒的眼睛倒比平常更清亮些。”說這話時,明珠心裏的不安更深了,不由自主歎了口氣。但他也隻是盼著容若早好,不願深究。其實,那時的容若已是回光返照的跡象。

這一日,容若求父親邀淥水亭的常客們來,說是病了幾日,覺得寂寞,想熱鬧熱鬧。明珠自是滿口答應,立刻差人去請。不一會兒,梁佩蘭、顧貞觀、薑西溟、吳天章、朱彝尊等人都來了。因為容若病中,他們沒有像往日一般泛舟淥水之上,而是應容若所求,圍坐於園中兩棵夜合花旁,分題歌詠。合歡屬落葉喬木,葉呈羽狀,夜合晨舒,象征美好,常被文人視為釋忿解憂之樹,也多詠詞。

容若斜倚病榻,形容憔悴,但精神卻很亢奮,他率先寫下了一首五律: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深。對此能銷忿,旋移迎小楹。

容若寫罷,已有些不支,他強作歡顏,指著合歡樹道:“此兩株,乃成德手植,如今已亭亭如蓋。《花鏡》上說:‘合歡,一名蠲人忿,則贈以青裳,青裳一名合歡,能忘忿’。嵇康的《養生論》也嚐謂:‘合歡蠲忿,萱草忘憂。但願成德同各位能常在一處,飲食喝酒解憂。’”

眾人見容若形容已灰,且言辭慘切,知他近日身體欠安,且心境蕭瑟,均覺不忍,紛紛拿話勸解。容若隻是微笑看著眾人,卻不答話。

那日參與聚會的人,每當回憶起當天的情形,都記得容若時而明亮時而黯淡的表情。他們隻當他在病中,未免更加多愁多情,誰都沒有想到,那一日竟是容若在同他們一一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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