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母親的冬天(1 / 1)

冬天跟定了她一生,折磨了她一生,又終於無情地把她奪走了。這難道是上帝安排的嗎?

母親往家門口攏柴禾,攏得很高很高,像一座小山一樣,為了抵禦外麵整整一個冬天。冬天像一條狼,在外麵肆虐地叫著,撕扯著我們家的門框。母親往灶底下塞柴禾,濕漉漉的柴禾,冒出濃濃的青煙,母親劇烈的咳嗽便順著青煙飄出來,飄得很遠很遠。

不知有多少個冬天了,母親在大風中咳著,用圍巾裹住了嘴,也裹不住這陣陣強烈的咳嗽。咳嗽是從胸腔內發出的,像重音鼓,能將左右肺擊穿。母親在大風中走著,像一片單薄的樹葉,隨時可能被大風刮走。

我們的草屋在大風中飄搖,像汪洋中的一條船,像冬天裏的一座島。

母親將被子裹得緊緊,從門縫中看到外麵的冬天。冬天猙獰的麵孔,睜著令人驚恐的眼睛。

母親的一生都是冬天,從做童工開始,光著的腳丫子踏在冬天的大地上,麻木得已經不感到疼痛,僵硬的手指間紡出一絲一絲的線,冬天從胸腔內長出,彙成強有力的咳嗽,在夏天也爆發出冬天的巨響。

這構成我們家的宿命。

我對冬天記憶尤其深刻。冬天永遠是一副淩厲而威嚴的麵孔,在它的威嚇下,弱小的母親不停地顫抖,像風中刮著的幹枯的樹葉。母親驚恐萬分的咳嗽,像一麵重音鼓,重重地擊打著我的心房,竭力想將我脆弱的心房洞穿。

父親是在那個冬天來臨之前被一場大風“刮走”的。此後冬天跟蹤我們整整十年,並注定跟蹤我們一生。母親的心中結著一層厚厚的冬天。我每一次從南方回來,就看到母親的小屋在風雨中飄搖著,她的咳嗽從風中傳出,傳得很遠,穿過冰封的河床,把河那邊的一隻老鴰給嚇跑了,嗷嗷直叫。母親的咳嗽有時我在遙遠的南方也可以聽到,在夜晚。有時我早晨起來,看到我整個枕頭都濕透了。我常常在南方的夢寐中淚流滿麵。似乎聽到母親的咳嗽,將我薄如蟬翼的心房一下子就給洞穿了。

我們比任何人都渴望春天的到來。我渴望春天到來,母親的咳嗽就會立刻停止。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冬天已深入母親身體內部,什麼藥物也趕它不走,它是賴在裏麵了。有一年冬天差點把母親給掠走了。母親拚命地朝向人間呼救,我用桃條幫她驅趕著死神。死神從母親的大腦、喉嚨、胸腔、腹部,已經延伸到腳跟,使母親的軀殼已經浮腫得變形了。母親陣發的咳嗽從北方一直跟蹤我到南方,在一個小車站,一位老中醫授給我一個偏方,母親又奇跡般地來到春天了。我想這全虧了人間除了冬天外,還有春天的溫暖。

可母親的咳嗽沒有停止,冬天的冰淩在她體內向生命的盡頭延伸。

1995年的冬天,母親的咳嗽終於停止了,永遠停止了。我長舒了一口氣,阿門!如果母親是過了80歲,我會為她祝福的,可她隻活了67歲,像一片幹枯的樹葉,在樹枝上懸掛了很久,搖搖欲墜,終於被搖落了。母親的一生很少感受陽光,即使我想讓她在晚年多感受些,她也無福消受了。冬天跟定了她一生,折磨了她一生,又終於無情地把她奪走了。這難道是上帝安排的嗎?。

(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