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心碎(1 / 3)

透過淚霧,我竟然看出那混沌裏的破碎。接著我的心也一點點地被撕碎。

我已經九年沒有見過母親了,想念總是牽腸掛肚地存在著,有時候一個人呆著呆著,腦海裏便倏地出現了母親。可說實在的,我不願意想起甚至刻意地抗拒、驅趕關於母親的記憶,沒誰能真真切切地體味到這回憶於我攙雜著怎樣的侮辱和傷痛。我曾經把這一切都怨恨怪罪於母親,因為她是一個傻子。

父親在我10歲那年死於肺癆,他很小的時候就得了這病,吃過很多藥弄過很多偏方也不見好轉反而日趨嚴重,稍微累些就會咳血。母親命裏注定要嫁給這類殘疾或是半殘疾的人,要不就是那群由於各種原因娶不上老婆或是死了老婆的光棍。我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我家的土炕上長年累月地放著一罐痰盂,父親整天蜷縮在炕頭的一角,一咳,就前搖後晃粗脖子漲臉,然後,便短著氣,伸出幹枯的手拽過痰盂,“呸”一吐,又稠又粘摻著血的一團。

那時,我還不知道疼母親。有些個中午和傍晚時分,我和小夥伴們玩得正歡,母親就出現了,含混不清地要我回家吃飯。小夥伴們便忽地把母親圍在當中,你一拳我一腳地圍攻,我則為了討好這群本來就不太喜歡我的夥伴,也粗魯地喊著要她滾開。

後來,父親就死了,我記得他要死的前幾天對母親格外格外地好,他叫著母親的名字要她坐到炕上來,還一邊把她髒兮兮的手抓在手裏摩挲,一邊反複地講母親生我時候的情形。父親說母親生我時他正在地裏割莊稼,母親在想做飯抱柴的時候滑倒,接著就肚子痛,流血。母親倒也聰明了一回,她使勁地爬上土炕把我生下來,卻不知道怎麼剪斷臍帶。父親正午過後才回來,一推門見鍋還冷著,沒來得及大怒叫罵,就看到炕上的一幕:母親和我蜷縮在一起,母親隻穿了一件破得近乎透亮的汗衫,在比較冷清的屋裏瑟瑟發著抖。我的身下鋪著母親的一件衣服,身上蓋著母親的一件衣服,睡得比較香。

我是從父親合上眼睛的那一刻,知道我是應該去愛母親的,父親把母親交給了我。而失父以後的家庭很快就變成了一盤散沙,我們有時候一·天都揭不開鍋。村裏商量了一下,然後決定送我們去一家敬老院。

那家敬老院離我們這裏有六十多公裏,也在一個小村。所謂的敬老院,其實不過是一個大雜院,裏麵有無兒無女的老人、孤兒、瞎子、聾子、啞巴、白癡和精神病患者。

母親和我們的到來引起了很多人新鮮好奇的目光,尤其是一些半大或小一點的孩子。我先說明一下,我們指的是我和兩個弟弟,大弟比我小一歲,智力有些缺陷,小弟才3歲,很聰明可愛。這裏是窮人來的地方,以前沒來過幾個孩子,更沒來過女傻子,更沒有拖家帶口地來過這麼一堆。

剛到這裏時,我不敢出門,因為害怕大人的詢問和孩子們扔過來的石頭。而母親卻管不了這些,她在家裏時下地幹活慣了,要她一整天地呆在這個亂哄哄的院子裏簡直不可能。於是我經常看見母親一臉傷痕地回來。

我的心疼在這些傷痕裏一天一天加深,並且逐漸鮮明得讓我透不過氣來。

我開始嗬護著母親出門,也開始有了一些被小孩子弄傷的痕跡在我的臉上、胳膊和腿部出現,母親這時就會瘋了一樣和他們拚命,然後含混不清地問我你疼麼你疼麼。

我14歲時上初中,學校離敬老院有八裏多路。每天,我都要認真地梳洗後才去上學,雖然沒有什麼漂亮衣服,倒也沒人看得出我是一個傻子的女兒。我小心翼翼地回避著關係到父母的話題,長這麼大了我還是第一次找到了一個讓我真正快活的地方。

然而,母親很快就將我所有的秘密揭穿,她那天在上課期間挨門一個個地叫我的名字,我在老師和全班同學驚訝的眼神裏無地自容。原來,大弟因為想吃雪糕,偷了食堂大師傅的錢,被發現後被那大師傅狠狠地揍了一頓,母親便和大師傅扭打了起來,最後被打得滿身是傷後落荒而逃。母親沿村打聽我的學校找到了我。而我第一次在父親死後的日子裏粗魯地吼著讓她走開。母親愣怔了片刻,眼裏滿是混沌,我在一圈圈被圍著的人群裏滿臉是淚,透過淚霧,我竟然看出那混沌裏的破碎。接著我的心也一點點地被撕碎。

從此以後,羞辱重新回來,盡管老師一再在班上強調大家要多關心我,可還是有很多的男孩子肆無忌憚地叫我白癡,那些原來和我關係不錯的女生也開始惺惺作態地說我真髒。

如果羞辱隻是這樣便也作罷,畢竟我受慣了,忍慣了。可在我上初三那年,村裏竟有人傳出母親與人不軌的消息,而傳言裏的那些人中竟然有我的傻弟弟。那一年我的傻弟弟還不滿16歲,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村裏有些人卻傳得有聲有色,說是有人撞見,還說弟弟因為這個受人懲戒的時候母親反倒咬了那人的手腕子。還有另一些人說不可能吧,也許是那傻小子救傻媽呢。我從來也沒有探究過事實,即使探究了又能怎樣?我隻是極小心極小心地在人前經過。而令我最傷心的是,這事情竟很快地傳到了學校,我成了眾人攪拌來攪拌去的小醜,人格和尊嚴任人亂擲,我貧困得除了一個空空的軀殼外一無所有。

我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出逃,之前,我也做了一回小偷,生平裏惟一的一次小偷。我從院長那裏偷了100元錢,爬上了一輛南下的火車。一路上,我靠著椅背把所有經曆過的事情前前後後地想了個遍,最後把這一切都怨恨怪罪於母親,盡管我知道這不是她的錯,可根源在她,她是一個傻子。

我為人擦過皮鞋,當過建築地的小工,揀過破爛,賣過報紙,做過保姆,危險而又堅強謹慎地活著,我抗拒一切肮髒的誘惑,在各種各樣的人群中,我不願出賣自己的靈魂。或許我隻是想要那些嘲笑我的人或他們的父母看一看,傻子的女兒比起那些正常人生的“雞鴨”要強上幾百倍,可我一直都沒有回去向別人證明,除了路費問題,我大概還是沒有勇氣回去。

敬老院撫養未成年正常孩子到18周歲。我逃離的時候剛過完16歲生日。母親競也明白這個,或許是聽周遭的人說的,她曾經拽著我的衣服可憐兮兮地讓我不要離開她,我則拍著她的手說不會的絕不會。

我在外流浪的時候經常想起母親,每想起就伴著恥辱和傷痛,於是極力地抗拒驅趕。我後來漂泊到了深圳。我支起了一個修鞋攤,然後遇見了我的丈夫,他是湖南人,在這裏搞了一個小吃部,我的鞋攤就在他旁邊。

需要補充的是,我還算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這要感謝母親,母親除了弱智外,還算個不錯的女人。丈夫和我認識,從相戀到結婚,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我以前的遭遇,也沒提過要回去看望母親。我們隻是擠出點錢給小弟由5過去,讓他幫我照顧好母親。小弟現在已經17周歲了,正在讀高一,成績不錯。每次和小弟打電話,他都說敬老院一天比一天好了,村裏人也一天比一天好了,當我問及母親時他總說母親也很好,隻是有些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