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橫江,另一邊是率水。橫江和率水從徽州的腹地款款而下,他們在屯溪彙合形成新安江後,變寬又變深,然後向遙遠的東南方流去。
漁梁,就是新安江上一座平常的小鎮。
現在,走在這條小街上,看到的,似乎都是老人。這是一個極為平常的小鎮。破敗,腐朽,寂靜,雖然它離歙縣縣城隻有三裏路,但看起來卻相當的生僻。
在童年的時候,我就來過這裏。那時漁梁邊的河水要比現在清澈得多,氛圍也寧靜得多。漁梁當時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童話劇裏的場景,神秘而寧靜,親切而溫馨。給我留下至深印象的是那條古街,窄窄的,兩邊都是一些鋪麵,有賣雜貨的,也有打鐵的,有箍木桶的等等。街麵全是由青石板鋪成的,行走在上麵時,能聽見自己清脆的足音,那聲音就像啄木鳥在用尖喙撞擊樹幹。而在清晨甚至上午,漁梁一直都是濃霧彌漫的,像棲於水邊的一個千年之夢。
在河的中央,當然是那座著名的壩了。漁梁也是因為這座古老的壩而著名。這壩雖說是青石板築成的,但現在已呈黑色了,那是一種歲月的底色。漁梁壩建於宋朝,它構建之精巧,真是讓人匪夷所思。壩的存在當然給漁梁增添了一道美麗的景觀,斜陽西照漁舟唱晚時,這壩看起來有一種別具一格的美,古樸有力富有質感,實際上不僅僅是古壩,漁梁的一切都給人這樣的感覺。尤其是這裏的老人,他們的態度安詳,舉止沉靜,那是歲月磨礪的結果,當然,歲月也磨礪出了他們的麻木,他們的知天認命,他們的屈辱和隱忍。這些都是人生無是無非的贈饋。
當年,漁梁曾是新安江水路的一個重要的碼頭,無數漁船棲集在碼頭。據說,當年漁梁的街道長達二裏路,遠遠大於現在的小街,而且,當年的街道也十分熱鬧,街道兩旁都是酒店、客棧、商店,徽商、水手和往來的客人雲集於此,妓女在街邊招徠,一派繁華興旺的景象。當年徽州有八景,“漁梁送別”就曾被列為一景。但它指的不是當地的興旺情景,而是指在漁梁送別自己的親人的悲壯場麵。時人有詩描繪道:欲落不落晚日黃,歸雁寫遍遙天長。數聲漁笛起何處,孤舟下瀨如龍驤。漠漠煙橫溪萬頃,鴉背斜陽駐餘景,扣舷歌斷頻花風,殘酒半銷幽夢醒。
這樣的詩是有著意象的。晚日,歸雁,漁笛,孤舟,漠漠雲煙,鴉背,斜陽,殘酒,幽夢等,無一不是在訴說著離別的傷感。正如栩栩如生的畫麵,有著斷腸人在天涯的感覺。畢竟,在當時,從商不是陽關道,隻是背井離鄉的奈何橋。
當年徽州人下江浙,因為是謀生,同時也是被主流思想拋棄,所以一切都有一點悲壯的成分。這樣的狀況有點像是“背水一戰”。徽州人在走出去的時候,都是身上背著幹糧,雖然沒有“壯士一去兮不複回”的絕然境地,但身負著親友囑托,也背負著家族的希冀,壓力之大自然是可以想象的。
出身在上海的績溪茶商家庭的胡適曾經描述過徽州人出行的情景。他回憶說,徽州人從前出門遠行,送行的人要早上請他吃飯,吃飯之後,大家送他出村。到了橋頭,遠行的人向送行的道謝作揖後,就上橋了。徽商出門,往往背著一個口袋,裏麵裝著幹糧,有時候就是簡單的炒米,到一地方,隻要向老板要點水喝,就可以聊以充饑,在徽商中還流傳著一句話:出門帶著三條繩,可以萬事不求人。意思是說徽商出門總帶著繩索,身背的行囊壞了,繩子斷了或者貨物繩子斷了,都用得上自備的。必要時還可以用它來上吊。很明顯,當時不少徽州人就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思想投身商海的。
在歙縣縣城“八眼井”附近,住著我的舅公,他也是解放前的“最後一代老徽商”。舅公曾跟我聊過他當年從商的情景:1940年他16歲時,就離開家鄉,到金華去打工了。臨行出發時,親朋好友對他都抱有很大希望,並拿祖上和身邊的很多事例鼓勵他,希望他成就一番事業,然後再回到家鄉。他當時暗下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否則將無顏見江東父老。正是在這樣的信念下,舅公在外麵的世界裏辛辛苦苦地積累著財富。先是在金華給人當夥計,然後輾轉杭州,就在他積蓄了一點資金回到金華盤下一個小店準備實現發家致富的願望時,日本鬼子來了。舅公無奈隻好回到家鄉歙縣,暫時避一避風險。等到抗戰勝利,舅公再次下新安來到金華,想一切從頭再來。但很快,解放了,公有製實行了,羅時雨不得不放下了自己的老板夢,回到了家鄉,當了一名國營百貨公司的小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