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孤傲的漸江(1 / 3)

有一個人似乎一直是徽州的另類。

這個人一直枯寡於世,他特立獨行,像新安江邊水沼中的一隻野鶴,也似黃山桃花塢的一頭古猿。盡管徽州的山水美麗無比,而他看起來似乎也喜歡這樣的山水,但他一輩子卻遊離於山水之外,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一生中一直忍受著思想的痛苦,也享受著思想的痛苦。在他的身體內部,不是心靈,而是千萬年的琥珀。

漸江的墓在歙縣縣城邊的西幹山披雲峰上,山不高,但塔影荒寺,古木斜陽,別有一番風味。從這裏,可以俯瞰山下的練江。從唐代開始,這裏就是一個不俗之地,曾建有十個古寺,但後來這些古寺都毀於兵燹之中。漸江的墓不大,墓碑上鐫刻著“漸江上人之墓”。雖然這位蜚聲海內外的大畫家的作品一直為人賞識,但他的墳頭卻非常荒涼,長滿了野草,碑文也漫漶難辨。整個山峰一片寂寥,隻有三兩個畫眉在邊上的樹枝頭悠揚啼鳴。據說當年漸江下葬之時,友人曾在他的墳頭上種下上百株梅花。每到冬天,墳頭的梅花全都綻放起來,雲蒸霞蔚。但現在,這些梅花早已沒了蹤影。

我第一次去漸江墓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那一次我曾在漸江墓前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那裏轉悠,想在記憶中多留下點什麼。後來我索性站在墓邊的山頭上呆呆地看著歙縣古城,那時候的古城真亂,亂得像一鍋開了的稠粥。那還是一個市場經濟拉開柵欄的時代,每個人都在欲望麵前亂了方寸。這時候還會有誰來關注一個古代的出家人呢?甚至連瞅一眼藝術的心境都沒有。

前幾年,我又去過漸江墓,令我感慨的是,漸江墓還是那樣。這樣的情景不免讓人心酸,但這樣的淒清又似乎最正常不過。對於一個一生都難以為人所理解,隻能在自己的字畫中去尋覓安慰的人來說,這樣的結局似乎最為合理。塵世裏的榮華和紛爭本來就不是他所看重的。他在生前就一直把自己的身軀當作臭皮囊,死後還在乎自己屍骨的隨意拋散嗎?這樣的人,靈魂一定會高高飛翔的。

漸江,俗姓江,名韜,字六奇。出家為僧後法名弘仁,號漸江。明萬曆三十八年庚戌(1610)年生,清康熙二年癸卯(1664)年卒,終年五十四歲。

關於漸江,徽州關於他前塵往事的記載一直有限,盡管漸江筆下的徽州和黃山是那樣清晰。或許人們是在這位偉大的畫家畫出石破天驚的畫後,才注意到他。而漸江在出家之後,也一直對他的凡世生活諱莫如深,不屑談也懶得談。從目前資料看,漸江是在他祖父那一代去杭州的,本人也出生在杭州,自小愛好繪畫,幼年時,因為父親身亡,家業破敗,漸江無可奈何回到了徽州,擔起了家庭的重任,他以打柴為謀生手段,維持自己的生活,供養年邁的母親。母親去世之後,清兵破徽州,血氣方剛的漸江跟隨徽州人金聲和江天一參加了抗清活動。金聲、江天一兵敗被殺後,漸江逃到福建的崇山峻嶺裏以吃野果度日。1647年漸江出家為僧,1650年漸江在他40歲時重回徽州。

關於漸江出家的原因,絕大多數資料在提及時,無不把他的出家與“國破山河在”聯係在一起,似乎漸江的出家與明清的改朝換代有關,但在我看來,雖然這樣的推斷無可厚非,但最根本的,還在於漸江的思想。當一個人對人生的本質產生困惑時,就會自然而然想起對於尋常生活的逃避,也想起對於生命真正意義的追尋。而佛教,本身就是一種尋找的路徑。從這個角度出發,漸江遁入空門是再正常不過了。“愧不方袍竟學禪,苦於煙水有因緣”。這首詩是漸江寫的,在詩中,漸江暴露了他學佛的初衷,其實學禪也是無奈啊!一輩子都在苦苦探尋,一輩子都沒有圓滿,痛苦始終無法掙脫,也無法超越——而這時候,畫畫就成了他內心的出口,有這樣的情境和思想,也難怪在他的畫中,會有滿世界的冷山冷水、枯寒料峭。

重新回到徽州,是漸江生命的一次契機。漸江就在歙縣縣城邊西幹山的一所寺院住下了。當了和尚的漸江,最喜歡吃的,就是問政山的竹筍了,“問政山筍甲天下”,的確是如此,這裏的筍既嫩又鮮,散發著一股清香,啖食著這樣的鮮美之物,即使身處紅塵之外,也不覺得孤獨和辛苦。除此之外,漸江晨鍾暮鼓之餘,就是寄情山水,潛心丹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