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狂犬事件(2 / 3)

“難道你不可以忍耐一下嗎?你坐一天一夜的車到省城,你需要的也是忍耐,車子顛得你一把老骨頭快散架,所以說,你現在也就是個忍耐。”趙子階的氣還沒有出完,他要把在鄉裏淤的氣回敬到這個老家夥身上。他想起了什麼,掏出那三十五塊錢,拍到郭大旺那油膩烏黑的桌子上:“打針去。這是省信訪辦托人給你的錢,三十五塊,數好了,我沒貪你一分。兩瓶酒,兩隻雞。是不是呀?是噢是,好呀,郭哥,到省裏賣雞去了,養雞專業戶了。我說,還不如把兩隻雞兩瓶酒咱們吃了,一樣批你的要求。”

“那三棵……柿子樹……米不夠吃……衣服……不夠穿。”郭大旺挪了挪身子坐起來說。

趙子階看著這個獨往獨來的老頭兒,這是個古怪的、意誌堅強無比的人,村上好些人縣城也沒去過,可他經常手一攔,就坐車去了武漢。他已經快死了,他圖個什麼呢?他為何染上這種惡習,這種嗜好?

“想一想你坐車花了多少錢吧?這些錢可以用來買米,買衣,你可以監督我們的工作,你有意見就提,有屁就放,為何非得去省裏呢?你成了舉報英雄?神農架隱藏有世界上最大的貪汙犯?我?柳會計?胡老幺?伍鄉長?派出所長?你成了舉報英雄,你得了多少獎金哪,你伸張了多少正義呀?你給上頭寫信說我招待鄉長捉了群眾的雞,我家的雞招待他們全吃完了,我不捉群眾的雞給他們吃青菜?未必你來客了就一碗青菜?你說我把集體的山林包給浙江人燒炭,我不包給別人燒炭,我拿什麼給你這樣的五保買油買鹽買棉被買衣裳?我又不開銀行不印鈔票。不就那三棵柿子樹嗎,給!給你,還不行嗎,雖然過去是你栽的,你要吃五保,山林歸集體,但那三棵柿子樹,我今天表態永遠屬於你,死後砍了給你打棺材。”

郭大旺扭曲的臉正在正過來。他已經沒話了。就這屁大點事,不就解決啦。然而柳會計終於找到機會說話了,他也想說,他就說了:“郭爹爹,你向省裏反映的情況並不屬實。三十斤糧,細糧三十,而粗糧我們常常給你四十。油鹽錢沒有,全是胡說,油給你一年六斤,鹽十二斤,不夠,當然不夠,也差不多少。就像村長說的,你省點坐車去省裏的錢……”

“給他加兩斤油,三斤鹽。”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的財喜,趙村長哪一天這麼大方爽快過?這完全是沒有想到的。胡老幺在一旁也說:“郭爹爹,聽清楚了麼,給你加到八斤油,十五斤鹽啦。”

就在大家嘰嘰喳喳地議論這很合理了時,郭大旺突然說:“現在就搬麼?”

他是指吃五保後,他得搬到村裏的房子清涼堡上去,他的房子又得歸公了。搬上去之後,等於是守了縣的文物保護單位白蓮教遺址,每月還可得十元錢的看護費。可趙子階又表了一個令人十分吃驚的態,他說:“你現在被瘋狗咬了,你不是說想打針嗎?哈哈,你還是怕死,人一百歲都還怕死。這就給你到鎮上打針去。”

“錢,錢呢?”郭大旺問。

“放心,不要你出,有人先墊上。”

“哪個?”柳會計說。

“你。”

“哈,把我的卵子割下來,看能不能墊。”柳會計吐了一口涎水。

“臭,騷,”趙子階說,“我先拿一百,餘下的你解決。”趙子階翻荷包湊了一百零幾塊錢,他逼著柳會計拿五十塊錢出來。然後他說:“哪個陪他去?”

“我來吧。”胡老幺站出來了。趙子階的眼睛也瞄住了他。他是個熱心腸的人。

打雷了,有雷聲。

送走郭大旺,打狗打青鼬的戰鬥就開始了。

擒賊先擒王,打蛇打七寸。趙子階直奔湯六福的家。他有尚方寶劍,況且那已經是一隻瘋狗了。他要打湯六福的疼處,心肝。他要報仇。機會來了。

轟隆的雷聲中,天空出現了大富大貴的紫色,這是什麼樣的一種預兆?杜鵑花突然在這一天滿山開放了,簡直是燃燒,是癲狂。這一天的天氣異常暖和,花朵們狂歡的身影把人的眼睛都快灼瞎了。趙子階想抓住內心隱隱的愉悅感,複仇的動力。他終於抓住了一個人,是胡老幺。胡老幺的為人,這種火熱的胸懷是不是……火罡,他就是火罡!原來趙子階在暗暗地觀察、權衡、淘洗著村裏年輕的男人,完成著老伴交給他的艱巨的任務。他必須治好他的女兒,這才是大事。

湯六福威風凜凜地在洞口等待他。麵對著村長趙子階的那支槍,他一點兒都不怵,門板一樣站在那兒。趙子階被他的樣子弄得有些清醒了:我為何不多帶幾個人來?我有一個打狗隊。可想了想來時的意念:我倒要最後看一看究竟誰狠。下麵是他們的一段對話:

“我早知道你會來的。”

“你的鼻子好靈。”

“我聞得到你身上的血腥味。”

“我殺人了嗎?”

“差不多。”

“就為一條瘋狗。”

“不行。”

“一切行動聽指揮。”

“雞娃子。”

“狗就是狗。”

“你想公報私仇。”

“說得太對了。”

“今天看誰死。”

“你的狗死。”

“你想死。”

“這麼深的仇?”

“就是這麼深。”

“鄉裏鄉親。”

“雞娃子。你是誰,我是誰?”

“我是村長,忘鄉村十八年的村長,捉過豬,罰過款,罵過人的趙木匠。”

“少囉嗦,開槍吧,朝這兒打吧。不打是龜兒子。”湯六福手指著正中心的心窩子。

雷聲非常大,電光閃閃。要下雨了。風來了。風和雲一起來了,雲像一群瘋子,由西向東奔騰而來。

這是將趙子階的軍,這是一次考驗。老子命不要了也要開這一槍。“砰!”趙子階從湯六福的胯間摟了火。湯六福的雙腿不由自主地往上一跳,石洞就爆炸了,黃煙滾滾,石屑紛紛。狗呢,黑子呢,給趙子階留下過閃光齒印的那個家夥呢?沒啦,死啦。

“我以人民的名義,打死你這隻狗。”趙子階吹著冒煙的槍口,故意扭起眉毛說。

嗡嗡的回聲還在山洞裏亂竄,湯六福現在去哭他的狗啦。趙子階大搖大擺地走了。

血腥的黃昏就這麼開始了。打狗隊的獵鉤和木棒撲向村裏所有的狗。

“這是縣裏的指示,你們要恨恨縣長去吧。”

雷聲中狗叫一片,紅色的閃電扯得整個村莊像著了天火一般,好像無數天兵天將要下凡了,好像世界的末日到了。拉狗的,奪狗的,攆狗的,剁狗的,一片哭聲,一片罵聲,一片吠聲。打一隻狗抵兩個義務工,以狗尾為準,不到兩個時辰,趙子階的背簍裏就裝了滿滿一簍狗尾。

見天色已晚,雨點也砸下來了,趙子階安排了幾個人晚上打青鼬,便收了手。

一簍的狗尾那是穢氣的狗尾,他把它倒在屋前的坎下了,用背簍罩著。他背著槍,疲憊萬端地踏進門檻。

屋裏倒很安靜。秀妮在唱歌。

“你們為什麼不收衣裳?”

雨點稀稀地砸著,他惱怒地問。問老伴和女兒。

老伴一把把他拉到屋外,說:“你還不找個人來呀!”

“你讓我拉皮條?”

“你說什麼……”

“你讓我當爹的找個人來把自己的女兒給人捅。”

“放屁,治病。”

“治病上醫院。”

“胡說。”

“我不信。”

“你是個畜生。”

“你才是個畜生。”

他幹脆就淋雨。雨下來了,他在想,胡老幺和郭爹爹走到哪裏了呢?

胡老幺牽著一匹牛,他的牛,他讓郭大旺坐在牛背上。他想讓郭大旺舒服些,可他想到的是讓自己的牛也趕快去打針。不知打針還行不行。他想了想,一百三十元對一千三百元,一條牛至少值一千三百元,是劃算的,反正他自告奮勇地要陪郭大旺去,也就順路給牛治治。於是就牽上了牛。

牛被咬了之後表現出一種極大的隱忍,甚至麻木。它對災難逆來順受,它的表情從生到死都是一樣的,像一棵草,像一塊石頭。現在它馱著一個人,走在風起雲湧的山路上。這讓郭大旺過意不去,走了一段郭大旺要下來。“你的腳趾沒了。”胡老幺說。郭大旺一個勁說胡老幺是個好人,活菩薩,天就變了,飛沙走石,樹木亂響,峽穀裏的硫磺味嗆得他們難受,連牛都打噴嚏。天就黑了,雨越下越大,他們隻好找到一個岩洞鑽進去躲雨。

生起了火來之後,雷就貼著洞口打,兩個人念避雷咒也趕不走。他們想是不是火引來了雷神,就踏熄了火堆,在黑暗中說著話,兩個人的衣裳算是烤幹了。就在這時,一個炸雷,把洞頂的幾塊石頭一棵鬆樹劈了下來,火星濺到他們的身上,兩人的耳朵都快震聾了。郭大旺說,這雷是有來頭的,這雷追著我們打,一定我們中哪一個惹惱了他。

“未必是我惹惱了雷公?”胡老幺說。

“我沒說你,我沒說你。”郭大旺連忙說。

“你不要怕,”胡老幺對他說,“你站裏麵去,雷來了先打我。”他站在了郭大旺的麵前,像一扇石門。但是雷是一種尖脆的雷,一個接著一個。他何嚐不怕,雷經常打死人,這樣的天氣,早知如此,就不會出來了,可事實上出發時雷就在打了。雨一下,山洪暴發了,穀底一片轟隆聲。回去已是不可能了,硬著頭皮也要往前走。可現在隔在了這裏。暴露在雷電之下,這如何是好。

雷沒有離開的意思,雷打在路上,洞口,貼著他們的身子打,猛烈,凶狠,執拗。在那樣逼人的藍光裏你說什麼也不能坦然,命被人罩住了,聚了焦,隻等電光一把火,瞬間一堆焦肉。郭大旺不住地抖,口中念念有詞。“老幺啊老幺,你前世該不是惡人吧。”

“哎,您說話吉利點!”胡老幺感到牙齒發冷,“郭爹爹,我可是好心陪您來的呀,您要憑良心哪。”

“老幺,你那年打死一頭熊,掏出它的心,放在石頭上。你還記得嗎,那心還能跳,跳了三天三夜。”

“您郭爹爹也不是沒做壞事,有一次您剝娃娃魚,娃娃魚就像一個小娃兒叫。”

“娃娃魚就是這個叫法,未必你沒吃過麼,你老幺什麼沒吃過,你吃過剛生下來的豹兒,你,還有你的爹,你的兒子,你的兒子生吞了一顆豹兒膽,你說以後兒子膽子就會大的,那膽還是熱的,你兒子不遭雷劈才怪咧。”

“你咒我兒子,你這個老不死的孤老,你老婆女兒是怎麼死的你隻怕忘記了。”

“吃毒菌死的。”

“這不是報應是什麼,你剝娃娃魚的皮就是剝你女兒的皮。”

“好呀老幺,你剜我的心窩子!”郭大旺一頭就朝胡老幺撞過來,胡老幺沒防備,後腦殼碰到石壁上,登時眼冒金花。這可惹火了胡老幺,他一手摸後腦勺,一手給郭大旺一拳。郭大旺挨了一下,瘸著腿閃到牛的後麵。胡老幺隔著牛還是揪到了郭大旺。一拳一拳地揮過去,有的打到實處,有的打到虛處。郭大旺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牛在中間哞哞地叫著。郭大旺也是個不服輸的家夥,一拳挨老了,拚起老命就回敬過來。隻有中間的牛遭了罪,挨拳又挨腳。這當兒,一個驚天炸雷,一串火球咕嚕咕嚕地滾進洞來,牛受驚了,牛長哞一聲,昂起頭就往外衝去。那兩個打得正酣的人哪管得了牛,又糾纏在一起了,滾進泥水裏。一串火球還在洞裏咕嚕咕嚕地滾動,撞在石壁上,發出叭叭的響聲,閃著瘮人的光。還是胡老幺站起來了,他掙脫了郭大旺,他記起了他的牛。牛呢,牛去了哪裏?他找牛。他在洞口左看右看,牛在前麵。牛在電光雷霆、大雨嘩嘩之中,正沿著貼在懸崖上的山路瘋狂地奔竄,胡老幺奮起直追,喚牛停下。牛受了驚嚇,哪裏停得下來,跑著跑著,在一個拐彎處,來不及拐彎,直直地栽進了懸崖,不見了。

“牛啊!牛啊!”

胡老幺在懸崖邊喘著氣幹嚎。雷聲並沒有止息。雷雨更猛。

打青鼬的幾個村民埋伏在幾個路口。

青鼬是從清涼堡下來的,在滾滾的雷聲中進了村。許多未殺盡的殘餘的狗還在叫,有的是因為疼痛,有的是因為嗅到了野物的氣味。

青鼬也發出了狗的叫聲,因為它瘋了。忘鄉村的夜晚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淒惶過,仿佛危機四伏,過兵跑匪。

有一個人指給趙子階村長看:“來了!”

是青鼬,你看它,翹起的毛茸茸的黑尾,像機敏的旗杆。寶藍色的小腦袋,鬼裏鬼氣,東張西望。金色的皮毛,像貴婦人發怒時的披巾;尤其是那尖得像耙齒的嘴,衝鋒在前,凶殘畢露,所向披靡。它太敏捷了,像一陣風,以至於趙子階來不及瞄準,它就竄進了臥虎石下的幾家人家中。於是大家鼓起吃奶的力氣大喊:

“青鼬來了!”

這聲音在雷聲的轟隆中太微弱。幾個人一字排開,衝過臥虎石,到了那幾家人家的後坡上,又大喊:“青鼬來了!”

幾乎在同一個時刻,哪家的豬發出慘痛的叫聲。青鼬找到目標啦。張克貞的豬!哎,這人怎麼這麼倒黴。

“打青鼬呀!”

趙子階帶領人直奔張克貞的豬圈,張克貞早聞聲跑出來了,手裏攥著一把板鋤。青鼬在那兒!青鼬口裏有美餐啦,青鼬叼起了一長串豬腸子,臭腥味撲鼻而來。而腸子的另一頭,是拉得狂擺頭尾的豬。在亮如白晝的閃電中,他們看到那豬被拉得可憐兮兮地亂跑,接著又拉出了豬肚裏麵的肝或是肺,那豬哪能承受這般蹂躪,看著看著就倒地抽搐。

他們看見張克貞朝青鼬撲去,他揮著板鋤,去打青鼬。可他擋住了趙子階的槍口,趙子階無論怎樣都開不了槍。趙子階急得跳腳,大喊“走開,走開”。張克貞的妮子小鳳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了,又哭又叫撲向那受難的豬。青鼬跑了。趙子階他們去攆青鼬。這時誰又在奪他的槍,他死死抓著不放手。他在閃電中看清是張克貞。“胡搞!”他吼。掙了半天,掙脫了張克貞,青鼬卻跑得無影無蹤了。趙子階氣得大罵。要人趕快搜尋。

青鼬跳上了臥虎石,大家都看見了那個魔影。魔影差一點跑進了湯六福的牛欄石洞。趙子階分明聽見了狗叫,他完全沒有想到是湯六福的黑子,黑子不早嗚呼了嗎?他當時的反應是青鼬叫的,青鼬成了一條瘋狗。

他們一直趕到下村,這一次把青鼬堵在了一個死巷子裏。青鼬的末日到了,青鼬躥上一棵並不高大的樺樹尖上,兩隻眼睛在雷雨中賊亮賊亮。趙子階的槍一響,青鼬就像一隻熟透的瓜果從樹上掉下來了。哈哈,真準,它的頭已經沒啦。趙子階還有這麼準的槍法,反應這麼快,簡直如神助。雨越下越大,下得四山昏暗。煙霧迷濛,炸雷如山崩。趙子階要大家快回去,一夥人便作鳥獸散。趙子階隻好自己拖起那無頭的青鼬,沿著泥濘的村路溜溜滑滑往家跑去。

他把青鼬丟進了糞氹裏,進了屋,見了火,人就垮了。他瑟瑟發抖。雷在外頭越來越大,把屋裏的東西震得哐當亂響。他趕快擦了身子,換了衣服,上了床。

山垮了,響聲怪異,泥石流,那是在峽穀。一個女人突然破門而入,進了他的房,披頭散發,上床來了,鑽進他與老伴的被窩。是女兒秀妮。她害怕了。她說:“有鬼,窗外有鬼!”

哪兒來的鬼呀,趙子階本來就冷,這下更冷了,可他是男人。他下了床。披衣,操起槍,慢慢地踏進秀妮的房,看那個窗戶。窗戶是用塑料紙幔著的,很薄,閃電透過窗紙,送來一些樹枝的晃動的黑影。他還是壯起膽子,大喊了一聲:“誰?老子開槍了!”

手已經很酸,手臂,手腕,肩胛。他太累啦。可他不能睡在女兒床上,他隻好到了堂屋,撥開底火,加柴,點煙,攏著衣服,斜靠在椅子上打盹。

又一個炸雷,好像打在自家屋脊上,瓦灰噗噗往下落,一隻老鼠凍蘿卜似的掉了下來,又嘰嘰複活了,跑了。趙子階過電影一樣的想著自己這輩子所做的事,沒有做很缺德的事,肚子裏有點壞水,不多,就算有,也不夠被雷劈死。死就死吧,十個村長九個壞,都這麼說。要打也不至於先打我,打了鄉長、縣長了再說。他就冷靜地等雷來劈他。忽然,大門開了,好像一隻無形的大手,粗暴地一把掀開他的兩扇杉木大門。太突然了,趙子階沒一點防備,三魂嚇掉了兩魂半;風雨呼地就往裏灌,他車過頭來,我的老天,風雨中夾帶一隻野物,衝進了屋子。那野物呈妖藍色,狗?狼?豺?那野物徑直躍上正中的神龕,叼起一尊菩薩,轉眼就出了大門。

這是一瞬間的事情,簡直像做夢,趙子階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再看神龕,那尊菩薩真的不見了,神龕空了。

這才是怪事呐,瘋狗叼的,是瘋狗!叼去的是一尊紫檀木菩薩,那菩薩至少有兩百年了。哪來的狗,為什麼獨獨叼去他的祖傳寶物?為什麼不吭聲?這怎麼回事嘛!

趙子階死死地關上了大門後,心蹦老高。他不解,這事太蹊蹺。他想進房去喊老伴,他把一把砍刀插進門閂裏,壓邪。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我的娘,又聽見了恐怖的敲門聲。

完了,今晚我要瘋掉了。不瘋才怪咧!

“哪、哪個?”

“我。”

“你、你哪個?”

“老幺。”

老幺,是老幺麼,老幺不是陪郭大旺走了嗎?老幺不在村裏,又來一個老幺?這村裏有幾個老幺?老幺的魂,裝老幺的鬼?七十二化精邪鬼魅?和瘟教主匡阜仙師?黎山老母木精作怪邪王?

還是無神論戰勝了這個老村長,他想肯定是半路他們遇到了什麼不測。就抽出砍刀高舉頭頂,拉開門閂,閃在一旁。一個人就進來了。的確是胡老幺,胡老幺一個泥人,泥巴搓成的,就兩隻眼睛在泥巴外忽閃忽閃,水一層層往腳下淌。趙子階關了門忙問:“怎麼回事呀,老幺?”

胡老幺先是啊啊啊啊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後來調整了情緒,就說了一路的情況。他說牛栽下懸崖後不久,就碰見了三個縣防疫站的人,兩男一女,正是到忘鄉村來的。立馬給郭大旺打了針,而且是半價。然後五個人一起往回走。路上多有泥石流衝垮的地方,好不容易過老龍河了,山洪暴發了,完全不能過,前不沾村,後不靠店,大家在大雨中束手無策。胡老幺就說,找個比較窄比較淺的地方過去,不然大家會凍死的,特別是咬斷了腳趾的快七十歲的郭大旺。防疫站的有一個中年人就表示他可以與胡老幺一起先探路,他自稱是副站長,找到一處有幾塊大石頭的地方,好像可以爬過去,他們就脫了鞋,以防青苔溜滑,沒想到,那個副站長還是滑下石頭,被洪水卷走了。

“老幺呀老幺,死了縣裏的人,你我怎麼交差?等著坐牢吧。”趙子階欲哭無淚,“還不快去找人!”

一人拿了一根棍子,披了一件蓑衣,亮著電筒往峽穀中趕去。

走了一個多小時,雷雨漸漸小了。到了河邊,水聲驚心動魄,洶湧澎湃,河麵寬得令人目眩。往下遊看,水汽蒸騰,黑霧漫漫,哪來的人。他們喊,對河的人也沒應聲。

“你到底是不是老幺,你能過這個河?你是飛過來的?”

“我……”

趙子階沒轍了,一屁股癱坐在泥水裏。“我的老天哪!”

“我的牛啊……”胡老幺也在一邊號啕起來。

4

第二天早上,村裏發動了二十多個人,沿著老龍河下遊尋找那個副站長的屍體,結果一無所獲。哪兒找去?哪兒能找?估計已經順流而下,流進長江去了,或是卡在了哪道石縫裏。郭大旺和其他兩個防疫站人員,在郭大旺的帶領下,連夜朝上遊走了十多裏路,在一座吊橋上過來了。

趙子階沒有心情接待這兩個防疫站的醫生,況且家裏又有個瘋瘋癲癲的病人。他把他們安排到柳會計家中去了。他想先睡上一覺。他老了,一夜之間他就瘦得像隻猴子了,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像從地牢裏拖出來的一樣。天塌下來我也要睡一覺。他就關門睡了。沒半個時辰,又來了事。張克貞的爹背著小鳳上了門。進來就將小鳳丟進椅子裏,賭氣地說:“村長明斷。”

趙子階的瞌睡被人打斷了,渾身不舒服,眼睛裏像塞了棉絮,哪裏看得清人。

“硬是要人死,還要死幾個?”他打著深長的哈欠。

“小鳳要死了。”

“她打了針的。”

“豬流跑了,村長耶。”

“詐我。”

“流跑了。又咬死了一頭豬,村長這怎麼辦囉?”

這個張爹爹好一副苦相,嘴角扯到下巴底了,白眉毛裏一團黑氣。終於聽清楚了,豬跟那個副站長一樣,流下山了。張克貞就不想再牽一頭豬?留著幹啥,給青鼬掏腸子?張克貞哪張克貞,再打唄,找防疫站的人打唄,可超過了二十四小時,還雞娃子用。張克貞被叫來了。趙子階想說點醋話來酸酸他。他說:“張克貞,等醫生啊,你真會算,知道醫生今日來。”張克貞一跳五丈高:“我蝕了兩頭豬,我等雞娃子醫生!小鳳可以作證。”

“那就去打吧,”趙子階說,“去柳會計家,找醫生吧,你找我幹什麼。”趙子階拍拍張克貞的肩,摸摸小鳳的額。這妮子額頭燙得嚇人。

瞌睡攪跑了,再想睡睡不著。趙子階抽了自己兩嘴巴,幹脆把自己弄醒了,找了一杯酒,倒進喉嚨裏,又在門口的缸裏撈了一箸酸菜來壓酒味,正嚼在興頭上,胡老幺就來了,惺惺忪忪的一雙浮腫眼,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就那麼望著,也不說話。趙子階馬上反應過來了,這家夥心裏有話,牛麼,牛又怎麼,老子又沒吃你的牛。“嗬荷,你吃麼?”趙子階說。他沒把他讓進屋裏,他先自己含著酸菜到屋場西頭的一塊大斜石上坐下來了。石頭很光溜,經常用來曬棉被、豆皮和藥材的。胡老幺隻好跟著村長來到石頭邊。“嗯,總算晴了,人也死了。”趙子階說。他在石頭上銼銼手,遞給胡老幺一支煙。也不管老幺的火,自己點燃把火柴甩了。胡老幺撚著煙,他知道村長的規矩,村長是不給別人點煙的。你可以找村長接火,他於是找村長借火。趙子階就把煙讓給了他。趙子階再接過煙就說:“啊,嗯,唔。”同時擤了一腔鼻子,還想打一個噴嚏,可醞釀了半天,沒噴出來,半途而廢。

“天氣是好了。”胡老幺說。

“可副站長找不到。你去山上看雪化完了麼?”趙子階不讓胡老幺表達,他說別的。他說:“啊,肯定雪化完了,你的蜂子怎麼樣?”他在這時想好了,隻要老幺提他的牛,他就說給他抵十個義務工。“你看我的蜂子。”他指著嗡嗡飛行的蜂群。這一刻,村裏非常安靜,太陽突然加熱了。他們拿眼看四周,桃紅柳綠。最後一點殘雪從山的深褶裏消失了,冬天的陰影悄悄溜走了,太陽穩穩當當地占領了天空,一花獨放,用它熱烘烘的大嘴巴親吻著每一個活人。油菜花俯首稱臣,燦爛地諂媚,同時向春天招搖著淫蕩的欲念。到處蜂飛蝶擁,到處鮮花盛開!

趙子階沒有忘記老伴說的事,他忽然想跟胡老幺多說點話。這毬人可以,老子賠你一個女兒!一個白白嫩嫩的女兒不值你一頭牛麼?他就這麼決定了。事情總得有個結果,不能再拖了,誰的雞娃子都是一個毬樣,女兒舍就舍了。

可胡老幺不說話,趙子階的瞌睡來了,擋不住,在石板上一下就睡著了,胡老幺什麼時候走的他完全不知道。

三棵高高的柿子樹,青枝綠葉,直刺天空。趙子階拍打著一頭老灰,指著柿子樹對郭大旺說:“是你的啦。”

這是第二次給郭大旺搬家了。他對郭大旺說:“行了吧,郭哥,安安心心地過你的日子,你針也打了,家也搬了,總比防疫站的副站長強些吧。請你以後不要滿世界亂跑了,留點錢打酒喝。”

清涼堡的寨子真是一覽眾山小,居高臨下。趙子階親自動手幫郭大旺修好了窗子和院門。住在這樣的地方,應該有一種成就感。整個村子,咱們這些人都在他的腳下啦。他是個孤老,這是最好的生活了。他應該像一棵樹那樣,站在那兒,變得安靜,與流雲為伍,而不應該是一個動不動就激動的老農,對世界不滿的結果是被瘋狗咬掉腳趾。他的咬掉腳趾,正是在去縣裏上訪的路上,這是他自己無意中說的。

就在如釋重負地下山的路上,趙子階看見了一個小妮子,拚命地往菜花地裏跑。她的頭發飛散如馬鬃,身輕似猿猴。

“好漂亮的頭發!”

這麼欣賞的趙子階隻愉悅了兩秒鍾,後頭就出現了一個老頭,拚命地追那妮子。是張克貞的爹!

接著,又一個人從他的腋下鑽過來,把他嚇了個半死,以為又是一條瘋狗(村裏的狗還未打盡呢),趙子階一個趔趄,差一點頭撞在一扇石壁上,但他緊緊抱著槍。又是一個搶槍人,這麼多人搶他的槍,他媽的。是張克貞。

“村長,把槍給我用一下,我把妮子崩了。”

“張克貞,我日你的老娘!”

趙子階一是受了驚嚇,二是聽那話不對味,為什麼要崩自己的女兒?

“小鳳她瘋了,哇嘿嘿!”張克貞邊哭邊與趙子階拔河,要那杆槍,那杆獵槍。趙子階吼他要他放手,可張克貞哪能放手。

菜花田裏,張克貞的爹在追抓小鳳。路上,趙子階與張克貞絞勁。趙子階說:“張克貞,殺人抵命。”張克貞說:“我這命值個卵的錢。”趙子階就是不放,倒地上了,也緊緊把槍壓在身子底下。張克貞狗咬刺蝟下不了口,急得直踢趙子階。看見小鳳又漸漸跑轉來了,他放開搶槍的意圖就去抓女兒。哪知小鳳一個急轉彎,奔向另一麵油菜坡。

趙子階喜滋滋地抱著槍傻笑,笑了一會,想到不對勁,莫不是小鳳瘋了?灰頭土臉的他,口裏就嘀出來了:“又瘋了一個?又瘋了一個?”哪知有一個背背簍出糞的人搭了個白:“村長,你是說六福的狗麼?”

“六福的狗?”

“瘋啦,死啦,摔死啦,牛咬壞了,人也咬壞了……”

湯六福的狗的確沒有死。

那天湯六福發現趙子階那一槍隻打斷了黑子的一隻胯子。他撲上去,見狗還有氣,才沒跑出去與趙子階拚命。那時候他抱著那條狗,趕忙找來生甘草,煎了一罐水給它洗傷,包紮。狗跟貓一樣,九條命,不要幾天,它就自動把腿長好了。不過趙子階的這一槍打得他的狗是粉碎性骨折,他給狗上了夾板,罵著趙子階,一連幾天都在伺候那狗。他與狗,同病相憐,都壞了腿啦。他對狗說:“有我在,就有你在。”

他對狗的感情太深了,這黑子,在五年前大雪紛飛的臘月裏,跟他一起去四川背鹽。風雪交加,年關將近,在山裏走著走著,一步不穩,踩了個空,連人帶貨翻進了溝裏,膝蓋骨摔壞啦。黑子硬是用一張嘴,咬著他的衣角,把他從溝裏拖上來,拖進一個山洞,還銜來柴草讓他生火。但是,林海雪原,沒一戶人家,生了火,早晚不是個死嗎,他已經站不起來了。於是就對黑子說:“狗啊,你若通人性,你就快回家去叫人來收屍吧。”黑子果然通人性,聽懂了他的話,在臘月二十九的晚上,跑了百十裏路,引來了湯六福的老父和啞巴兒子,終於救了他一條命……

現在,他要救這條狗的命了,一命換一命。他給它刮煙袋裏的煙屎,炒蓖麻籽碾成粉給它敷傷,用甘草水洗傷。狗的腿就好了。前些時被兩條惡狗咬的傷也結痂了,還長出新毛來了。他把它深藏在洞裏,村裏的狗差不多都死絕了,可湯六福的狗還有生命。這是一條比人還聰明的義犬,他要與它相依為命。

這天晚上,湯六福想把狗牽出來遛遛。可那狗一見洞外的光就叫起來,眼露惶恐。湯六福怕叫聲又引來了村長的槍,隻好把它重新牽回洞裏。那洞裏是牛欄,潮濕惡臭,裏麵有許多蜥蜴和蝙蝠,甚至有毒蛇和蜈蚣。每隔幾天,湯六福都得要先把牛牽出來用雷公藤加艾草熏的,以便把毒蟲穢氣熏出來。可那狗不讓牽,也就熏不成了。但是,牛怎麼辦呢?牛可是家裏的大勞力,啞巴兒子還小,自己的腿不得勁,老婆傻乎乎的也不中用,牛要拉犁,要養活這家子。他就想著找一個布套子套上狗頭牽出來。然而狗不認人了,連主人也不認了,不讓套,湯六福的手一上去就被狗咬住了。湯六福手還利索,抽出來到洞外一看,兩個齒印,殷殷的血珠。“我這不完了,我的媽也!”他趕快擠血,趕快用泉水衝洗。狗怎麼辦呢?狗在嗚嗚地叫。這可害了我,得要錢打針哪。我三年的合同款還是欠賬,我腿沒治,我又遭狗咬了。他坐在洞口隻好想卸磨殺驢,兔死狗烹了。我要用你的心敷我的傷。我死了咋辦?啞巴兒子,傻瓜老婆,他們咋辦?他說:“狗啊,我隻好成全你了,你雖靈巧,有情有義,可還是一條狗,你怎麼朝主人下口呢。”他在醞釀著對狗的仇恨以便拿起屠刀。

“狗啊,說吧,你加害於我,究竟是何居心?”他拿起柴刀,露出凶相。

他望著狗,下不了手。

“你說一句話吧,你隻要說你是對的,我就不殺你。”

狗無聲,伏在地上。湯六福將柴刀瞄準了狗頭。狗知道自己的末日來臨了,它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它突然瘋狂地掙紮,想掙斷繩子。它左一跳右一跳。湯六福完全下不了手。他後來閉上眼睛照狗頭就是一刀,用的是刀背。狗被打昏了。他蹲下來在狗身上拭拭刀刃,刀飛快。狗的心髒還在跳著,狗身一掣一掣,狗身大,四肢有力,狗嘴扯過他的衣服,還為他銜過柴草,這狗跟人有什麼兩樣!

“狗,我背你到深山裏去吧。”他含淚站起來,丟了柴刀,就去找背簍。哪知狗一觸到地氣,就又活了。湯六福剛準備裝狗時,那狗突然一躍而起,又朝他咬了一口。他人蹾在地上,狗就衝出洞口,咬住了在洞口嚼草的牛,那匹牯子。

狗猛咬了牛,牛馬上用角回擊,去挑狗,就是這麼。一匹更英武的牛,四膊四旋的牛,秤杆尾,雙飛角的牛,紫蹄緞皮的牛,一聲吼,四山驚的牛,能容一條狗逞狂?牛的角一把將狗挑出一丈開外,挑到坡邊的臥虎石上,叭啦一聲,狗摔得貼餅子一樣,再想爬起來,隻有七竅流血,齜牙咧嘴的份了。

“別哭了,湯六福!”趙子階站在那兒,對那個伏在狗身上傷心的人高喊。

“挺起來。”柳會計也說。

“你還哭這狗!”趙子階又說。

湯六福猛地轉過頭,一雙淚汪汪的惡眼睛,說:“我哭我自己。”

“英雄流血不流淚。”趙子階說。

趙子階又說:“你是要人呢,還是要田。”對這種人要果斷,出其不意。否則,他鄙夷你,你壓不住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湯六福問。

“大前年的農特稅還欠一百二十塊,前年兩百九十三塊零四角,去年合同款加農特稅三百二十三元零七角,還是未交,還唆使惡犬咬鄉、村兩級幹部,並提出無理要求,要免你的三提五統,義務工,以資代勞款。你以為你是哪個啊。第二輪承包時你拒不交回土地。這是《土地變租合同》,現在,請你簽字,我們送你到鎮上打狂犬疫苗。”

“我不打,我不簽。”

“英雄。”趙子階說,“英雄不打針,神仙沒辦法。”又問:“你自籌資金麼?”

“好漢站著死,決不跪著生。”

“嗯,好漢,好漢。”趙子階說。他給柳會計使了個眼色,說:“那我們走了。”

走了幾步,就聽後頭喊道:“且慢。”

“說。”趙子階站住了,說。

“你們是逼我死啵?”

“胡說。以地換地,收回你的好地三畝二,郭大旺的掛坡地五畝給你。”

“我還是個死!”湯六福跳了起來,他被狗咬傷的手上,血痂黑油油的,他舉著傷手。

“你換吧,六福。你換了,以資代勞款就沒了,你又能打針。當然是借你的。”柳會計說,“那五畝掛坡地,你可以種草養羊嘛。你可以成為養羊專業戶,小尾寒羊,馬頭羊,你以後說不定成萬元戶,我們找你借錢呢。”

“雞娃子。”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趙子階蹾蹾槍,陰陽怪氣地說。

“六福,你好好想想,簽吧,這是村委會的意見,都替你想好了的。不然,我們跑來管你打針不打針幹什麼。”柳會計把那合同遞到湯六福麵前勸說道。

“這是趙子階的報複,姓趙的,你乘人之危。”

“我就是乘人之危,”趙子階說,“我就是這麼個東西,又給你打針又拿你的土地,好人壞人一起做。我不拿你的土地,我的工資扣掉了三分之一;我不拿你的土地,我老在鄉裏挨訓,鄉長把老子當龜兒子杵。尊敬的湯兄弟,我累死累活為誰忙,我年近花甲,還遭人狗咬,你說我圖了個什麼?”

柳會計說:“六福弟,村長剛才說的就是謀劃的,又為你減了錢,又給了你以後養羊的飼料地。而且,村委會首先答應借你兩百塊錢,打針不要兩百,你可以買羊回來,又借又免。再說,你這腿種地不行了,不如養羊。我們都不會害你的,你家三口人,我們不能不管,其實村長是口惡心善……”一支筆就塞到了湯六福的手裏。“這裏,這裏……”

湯六福劃了幾個字,丟下筆,仰天長嘯:“我的命哪!”

“你這下也被狗咬服了。”趙子階說。

柳會計把錢塞到了湯六福的口袋裏,歎了一口氣。

5

天黑了。

沒有了狗叫,村莊就是死的,這山裏的村莊,一到了夜晚,隻有一些星星點點的鬼火,或者是燈火。如果沒有一些響動,特別是亢奮的狗叫,這個村莊就荒了,就會漫上來一層蒼苔,然後森林包圍了它,把它湮埋了。

張克貞妮子的叫聲。

那很微弱。因為是在一個破窯裏。

可趙子階要急於辦成那件事,老伴交待的事。他現在手上握有三畝二分好地,湯六福退出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