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3 / 3)

女人僵在那裏,隔著白紗看看陸承偉,格格格地笑了起來,直笑得渾身發顫,浪聲浪語地學說一聲:“小鳳——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叫小雙,不叫小鳳。請坐下吧。你出手很闊綽,別這麼猴急。阿翠,這位先生小這小那的妹太多了,你快彈呀。”陸承偉向前跑兩步,緊緊抓住女人的胳膊,動情地說:“小鳳,我和老齊找你找得好苦哇。這些日子,我幾乎天天夢見你……我陸承偉對不起你……”

顧雙鳳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和陸承偉見麵,又羞又愧,又惱又恨,本能地想把真相遮掩過去,猛地一推陸承偉,又覺得不對,又把陸承偉拉住了,歇斯底裏地笑著,“阿翠你聽聽,感人不感人!找我找得好苦,已經夠讓人感動了,還幾乎天天夢到我,足以讓我暈過去了。”又拉住江小三說:“你是水先生吧?你這位於大哥今天的情緒不對,小心鬧出人命了。你趕快把東西帶上送他回去吧。”江小三也認識顧雙鳳,尷尬得手足無措,無地自容。顧雙鳳吼道:“阿翠,你快把東西還給他!他們都有病!你沒看見?好,你們不走,我走。”

陸承偉已經淚流滿麵,撲通跪在地上,緊緊抱住顧雙鳳的腿,仰著臉哀求著:“小鳳,你別走,你別離開我……”

顧雙鳳嘿嘿嘿地冷笑道:“於先生,你起來吧。這裏隻有看客和嫖客於先生與舞女和妓女小雙。哪裏有什麼小鳳和陸承偉!你別犯糊塗。於先生出手很大方,一百二十克海洛因,按法律夠殺兩次半頭了。於先生花這麼大的代價,手裏又拿著小雙離不了的救命丹,小雙沒有理由不接待。你起來吧。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吧。水先生,你也來吧,玩二龍戲鳳更刺激。”陸承偉喊道:“小鳳,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江小三已經清醒過來了,走過去對阿翠耳語道:“你跟我出去一下。”阿翠順從地跟著江小三出去了。江小三嚴厲地警告道:“阿翠,今天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從來都不知道有個小雙。過了今晚,這個小雙就不存在了。在這件事上多嘴,對你沒什麼好處!把毒癮戒了,等你那個所謂的丈夫來看你時,給他生個兒子吧。再吸下去,後果你肯定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阿翠害怕地看看江小三,囁嚅道:“不是我把她染上的。他一年隻過來兩回,四五年了,又沒懷上孩子,一個人過,太苦悶了,就,就想嚐嚐,一嚐,就……去年冬天,買貨時碰上她,能談得來,就成了好朋友。過了春節,她沒錢了,就……先生,不信你去問問她,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江小三拉住阿翠坐到寶馬車的後排上,“你不要怕,我相信你。要條子有條子,要盤子有盤子,琴也彈得不錯。把毒癮戒了,路還寬得很。”阿翠聽得熱淚直流,“我想戒呀!可是,他,他天天晚上要從台灣打電話過來,我沒法到戒毒所,戒不掉哇!”江小三道:“我可以幫助你。”

陸承偉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一聲一聲喊著“小鳳”。

顧雙鳳終於流出了眼淚,取掉頭飾,彎下腰突然抽了陸承偉一個耳光,罵道:“你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你把梅紅雨也騙了。毀了我一個還不算完,你到底還要毀掉多少個呀?你這個魔鬼!魔鬼——”說著,兩隻手左右開弓,一下一下抽打著陸承偉的臉,哭訴著:“是你毀了我,是你毀了我……你看看我現在過的什麼日子!你這個王八蛋!我真想殺了你,殺了你!為什麼我沒有勇氣殺了你!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陸承偉突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顧雙鳳的每一次抽打,仿佛都能帶走一些心理上堆積如山的重負。疼痛帶來的一波一波的快感,讓他禁不住顫栗起來。從鼻孔、嘴角流出的鮮血,隨著顧雙鳳的手掌,很快把他染成一個血人。他一直仰頭跪著,嘴裏不停地呢喃著,“小鳳,小鳳,給我一個機會吧……小鳳,小鳳,給我一個機會吧……請,請你相信我,相信我……小鳳,小鳳,你救救我吧,現在隻有你能救我……”

顧雙鳳突然間停了下來,看著跪在麵前的血人,淚眼中突然間溢出了慈愛的光亮,雙手捧著陸承偉的血腦袋,慢慢跪了下來。她笑著,開始用手,用紗衣輕輕揩拭陸承偉臉上的血汙。突然間,她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陸承偉,陸承偉,不,於先生,你是於先生,你是嫖客於先生。小鳳早死了,我是妓女小雙。我們誰也不比誰於淨……這樣真好,這樣真好,我們終於又平起平坐了……”她衝動地用舌頭舔了一下陸承偉鼻尖上的血汙,“你的血也是腥鹹的。它是毒藥嗎?是的,它是毀了我一生的毒汁。那,那就讓我再死一次吧。”一下一下,舔著陸承偉臉上的血汙。“味道真好,真好。機會?你要我給你什麼機會?玩一個小孩子娶媳婦的遊戲?這下好了,我終於又能看清這張臉了。這張臉還是這麼英俊,還能讓我迷醉。你好像胖了很多?噢,你看我的記性該有多差,這是我打耳光打出的虛假繁榮。自從染上該死的毒癮,我的記性一天不如一天。”愛憐地在陸承偉腫起來的腮幫上親一口,“真讓人心疼……畢竟,你是我愛過的惟一的男人……香格裏拉總統套房的地毯,比這裏的柔軟……那是多麼美好的開始呀!因為有愛,第一天我就知道了性高潮是什麼東西。”又親了親陸承偉的嘴唇,央求一樣地說:“承偉,承偉,我的愛人,讓我們忘掉眼前這一切吧……想著我隻有十九歲,隻有十九歲……你要要我吧,要要我吧……什麼美好的東西都毀了,連同那種在愛情樹上開出的性高潮之花……都毀掉了……你為什麼不吻我?是不是嫌我肮髒?你他媽的比我還要髒!我說過,我要讓你痛悔一生!你吻我呀!你不就是來嫖我的嗎?怎麼啦?是誰把你閹割了?吻我!你這個混蛋——”抱住陸承偉撕咬起來。

陸承偉感到一直在墜落著的生命,突然間不再下沉了。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後半生,隻有和眼前這個在苦難中煎熬、掙紮太久的女人緊緊地相偎在一起,才有可能遠離地獄的猙獰,走過地獄的漫漫長旅,觸摸到來自天堂的聖潔的光芒。這是他眼前所能看到的,惟一的再生之路。他把顧雙鳳緊緊地抱在懷裏,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言語。淚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視線,另一個昏睡不醒的陸承偉蘇醒了……

…………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陸承偉帶著滿臉和渾身的傷痕,走進了自己的家。

齊懷仲、梅紅雨和剛從電視台趕過來的梅豐,看見陸承偉的白西服上沾滿血汙,滿臉紅腫,都驚得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梅豐問道:“承偉,你昨晚到哪裏去了?出了什麼事?你,決說說。”

陸承偉長歎一聲,有些興奮和慶幸地說:“她還活著,小鳳還活著。”頓了好一會兒,充滿愧疚地看著梅紅雨,艱難地說道:“紅雨,真對不起,是我破壞了你的正常生活。我知道,你不愛我,我也配不上你……我想和你談談,單獨談談,我會把什麼都告訴你,現在談,對,必須馬上談,請你不要拒絕我……”

梅紅雨無聲地走過去,拉住陸承偉上樓去了。

梅豐和齊懷仲麵麵相覷,相互看看,坐了下來。接著,陸承偉的哭聲破門而出了。

中午十二點,梅紅雨擦著眼淚下了樓。

梅豐急忙迎上去問道:“紅雨,出什麼事了?”

梅紅雨瞥一眼窗外的陽光,帶著如釋重負的口氣說:“沒什麼,都過去了。我和承偉解除了婚約……他,他要娶顧雙鳳。……顧小姐每天要吸八百到一千塊的毒品……太不幸了。也許承偉說得對,他和我認識是個錯誤……是錯誤就需要糾正。確實,我們無法在一起生活。解除婚約,是個正確的決定……”眼淚又流了下來,“承偉希望我做他的妹妹,我還沒有答應他,我需要考慮考慮……是的,我需要考慮考慮……”拉開門,自言自語著走了出去。

“紅雨,”梅豐喊道,“你要幹什麼?”

齊懷仲長籲了一口氣,“你別追她,讓她一個人呆一會兒吧。事情來得太突然了。”

…………

史天雄的猶豫不決,惹得陸震天大為光火。他要親自和史天雄談一談。

史天雄剛進客廳,蘇園就笑著把他迎住了,開口就勸道:“天雄啊,你犯什麼牛脾氣?天宇和紅太陽合並後,級別是副部級,你還猶豫什麼?你爸舉賢不避親,這還是頭一回呀。”陸小藝也湊過來說:“天雄,承偉已經控股你們‘都得利’了。你再呆在那裏,就是嚴重的資源浪費。總裁兼黨委書記,一肩挑,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天雄!你到書房來。”陸震天在書房門口喊著,“好端端的一件事,怎麼叫你們一說,就全變味兒了!這些大事,以後你們少發表意見。”

陸小藝背朝陸震天,朝蘇園擺擺手,把史天雄推了過去。

陸震天厲聲說道:“部黨組的意見,你就把它當成耳旁風呀?”史天雄坐下來說:“泱泱大國,人才濟濟,能挑這副擔子的人很多。再說,我畢竟是你的養子……”陸震天粗暴地打斷道:“這都是托辭!你做的那個‘都得利’,是很重要。可是,你要知道,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是一場全麵的、持久的、立體的大戰役。既然是大戰役,就會有不同的戰場,不同的戰場間,就有個輕重緩急的區別。想把戰役打勝,就必須把能打硬仗、打惡仗的兵力,擺放在最關鍵的戰場上。你不是也打過仗嗎?怎麼會把打仗的最根本的原則忘個一幹二淨呢?億萬富翁的美夢弄花了你的眼?西平的溫柔之鄉,已經磨光了你的戰鬥意誌?你不要忘了,你首先是個黨員。黨的利益,全局利益,需要你做出犧牲時,你必須選擇犧牲。你沒有討價還價的任何理由,除非你宣布退出這個黨。”

史天雄激動起來,“爸爸,你也太霸道了!我……”陸震天根本不聽史天雄辯解,繼續說:“我叫你回來,不是征求你的意見,而是向你下達命令!這點你要搞清楚。你不是很佩服朱總理跳萬丈深淵、滾地雷陣的豪氣嗎?紙上談兵,葉公好龍,都要不得。紅太陽集團已經要崩潰了,天宇集團群龍無首,正在走下坡路,整個西南地區兩家國有支柱企業,危機四伏。你完全可以把領受這個任務當成黃繼光堵槍眼,董存瑞炸碉堡。走出這一步,你是要冒一些身敗名裂的危險。但是,你必須接受這個任務。現在,你可以給我一個回答了。”

史天雄道:“爸爸,謝謝你和組織上對我的信任。我願意挑這副擔子。和國家的前途與命運相比,個人的榮辱沉浮算得了什麼?我……”陸震天笑著打斷道:“有這個態度,足夠了。”轉身從床上拿起裝有毛澤東手書信封的木盒,“我把這件寶貝,當成禮物送給你了。我希望你能像當年我們在華北反掃蕩一樣,在西平堅持下來,為將來的徹底勝利,貢獻你的全部力量。你馬上去部裏,表明自己的態度。”頓了一下,又說道:“和承偉的合作,要慎重。他掙的錢是否合法,他和天宇的交易是不是有見不得人的東西,需要認真查一查。如果有犯罪情節,他必須付出代價。腐敗的問題相當嚴重。江西的胡長清就要接受審判了。成克傑的問題,也要移交司法機關了。我真的不希望由於承偉的原因,王傳誌又變成了一個褚時健。你的任務,確實非常艱巨。”

史天雄接過盒子,轉身出了房間。

在飛回西平的飛機上,史天雄還沒有找到說服金月蘭回到“都得利”的理由。

當天晚上,陸承偉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沒等史天雄把這幾天發生的事說出來,陸承偉拿出控股“都得利”的所有文件,遞給史天雄,“這個合同不再存在了。我姐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我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調查。我不知道該不該向你表示祝賀。但是,我想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敬佩之情。我承認,在這樣一個時代,你還是主角。我承認,我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請你轉告我未來的嫂子金月蘭,我不會撤出投進‘都得利’的資金。在你們完全諒解我之前,你們就把這筆資金當成一筆無息貸款吧。這也許是彌補我給‘都得利’造成的損失的無奈的選擇吧。如果在某一天,你們這些高尚的人,真的從心裏原諒了我,我掙的錢的合法性得到了確認,就把這筆錢當成我的股份吧。你放心,這筆錢與天宇收購陸川實業無關。你們放心用吧。”

史天雄感到太意外了,喊一聲:“承偉,這……”陸承偉緊接道:“不要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什麼都不想說。祝你一路走好。再見。”走到門口,又轉過身子道:“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我和梅紅雨的婚約已經解除了。對我來說,她隻是一片聖潔美麗的風景,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能力把她當做我的私有財產。能夠遠遠地注視她,已經是我的福氣了。她和袁慧,隻能是你我永遠的風景。認識到這一點,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好在,還不算太遲。你放心,我一定會擔起該我負的責任。”

史天雄望著空門,任憑怎麼想,也想不出陸承偉這一段經曆了什麼事情。

當天晚上,史天雄和金月蘭又一次來到燈火闌珊的錦江岸邊。回顧兩年多共同經曆過的曆史,兩個人都是感慨良多。

金月蘭緊緊依偎在史天雄的胸前,歎道:“這一段,遭遇了太多的想不到。真該好好謝謝陸承偉。好在,你的新事業還在西平,否則,我真擔心挑不動‘都得利’這副擔子了。你放心去吧,有你這個老船長幫助掌舵,‘都得利’這條船偏離不了航向。”史天雄道:“也正是因為有了你,我才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勇敢地向前走吧,我們別無選擇。”

過了十天,史天雄要回北京部裏報到,金月蘭和楊世光要去北京選址開分店,三人買了同一個航班。前一天,部裏的調查組進駐天宇集團,開始調查天宇收購陸川實業這一事件。

剛剛換好登機牌,來送行的江榕看見陸承偉和顧雙鳳一起走向國際航班入口,叫了一聲:“你們看,陸承偉又換女朋友了。”史天雄看見是顧雙鳳,有些驚訝,說道:“他和梅紅雨已經解除婚約了。這是他原來的女朋友。”金月蘭擔心道:“不知道她現在還吸不吸毒,挺不幸的。”楊世光道:“那,那梅紅雨怎麼辦?”

齊懷仲在附近都聽到了,走過來說道:“梅姑娘已經到西平大學補習英語了,考完托福,她要去美國了。雙鳳還在吸毒。承偉帶她去日本戒毒,日本的戒毒水平最高。前天,他們已經登記結婚了。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好的結局。”

確實,大家都沒想到。

三個人到了候機室,還在議論這件事。突然,楊世光指著航班動態顯示屏說道:“你們看,到東京的航班馬上就要起飛了。”史天雄盯著顯示屏看看,眼睛裏頓時有了牽掛的光亮。他站起來,小跑到如洗一般透亮的玻璃牆前,朝著遠處的跑道張望著。他感到一股暖暖的東西,從心髒的地方迅速向全身彌漫著。他知道,這種東西就是親兄弟間的牽掛。金月蘭也跑過來了。楊世光也跑過來了。三個人同時朝遠處還在跑道上滑行的飛機,慢慢揮起了手。銀白的波音747客機,在寬闊跑道的中央,像隻大雁一樣抬起了頭,快速飛向蔚藍的晴空裏,朝霞在機身上折射出無數道光芒,四下濺開了。史天雄想起進駐天宇的調查組,心裏道:但願這次收購沒有伴隨違法的交易。飛機越飛越高,越來越小,在藍天裏消失了。

1998年4月—1999年4月一稿於四川成都、河南鎮平

2000年8月—2001年2月重寫於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