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範湖湖必須一次次抑製養寵物的不理智衝動。他北京的住處又舊又窄,乃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新一輪建設大潮的奇特產物,堪稱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絕佳場所。陷入最新一次戀愛之前,範湖湖十分推崇列奧納多·達·芬奇的生活信條:“住所小,思想集中;住所大,思想散漫。”因此,他不僅對局促的陋室從無怨言,還往灰皮剝落的牆頭貼了“慎獨”兩個行草大字。房間唯一的窗子外,能看到兩株綠傘高擎的懸鈴木,它們終年頂著明晃晃的光冕,斑斑駁駁的樹皮黎明前呈現乳青色和淡紫色,而令萬象懸停的夕照常常根據北方大氣的不同狀態,把樹冠染成金黃或橙紅,遠觀猶如炎熱歡騰的星狀芒焰,直至炫目的流雲焚燒殆盡,濃暮將世界完全吞沒,大都市特有的銀灰色夜空徐徐睜開它瑰幻的巨眼。每逢陽光燦爛、碧空萬頃的美妙日子,範湖湖便忍不住揣想:這片藤蘿茂盛的殘敗社區,實際上是一道專門展現悠閑好天氣的畫廊。它毗鄰一座鬧鬼的博物館,南邊流淌著一條挺寬的明渠,暴雨成災時會散發刺鼻惡臭。若從各家各戶的陽台往西看,能望見一大片神秘的樹林,許多買靜求安的富人就躲在它深處的高檔住宅區內。有時候,一些盤起發髻、臉龐紫黑、身穿白衣藍褲的老道士,會像幽靈一樣尾隨正值妙齡的俏姑娘,旁若無人地四處溜達。範湖湖樓下住著一對被新生兒折騰得倦容滿麵的小夫妻。樓上是個愛吹小號的單身漢。每天傍晚,此人照例會吹奏兩遍《天空之城》主題曲,使破舊的居民樓周圍充滿宮崎駿的晨昏況味,而範湖湖窗前的照妖鏡此時總要閃閃發光,棲居於懸鈴木上的眾多鳥雀也必然一陣騷動。他對門的鄰居是幾名風騷倦怠乳房圓實的姑娘。她們大清早便在廚房刷碗洗菜,然後排隊使用響聲震天的破馬桶。這夥女人樓上的住戶,即命案的受害者,是個年近百歲的老主編。他少年時會寫兩筆字,抗戰前夕在陝南加入了共產黨的宣傳隊,一輩子沒開過槍,更沒上過戰場,肚皮上卻留有一道日軍小鋼炮造成的傷痕。老頭子姓阮,在近郊有棟挺不錯的小別墅,傳聞他為了躲避仇家才搬回市內隱居。他牙齒全掉光了,但舌頭仍威風不減當年地極其靈活。老家夥每天喝瓶裝葡萄汁防心梗,蒸食紫薯抗氧化防癌變,並服用六味地黃丸,以緩解腎虛夜尿、多夢失眠。他早上一醒來就大喊大叫。拉屎常用力過猛,把一顆假眼珠子努出來,滾進糞坑。阮老先生離過兩次婚,第三任妻子已六十多歲,老婦人來無影、去無蹤,經年累月跟丈夫捉迷藏。到某家權威報社當頭頭沒多久,阮先生便被診斷患有絕症,命不久矣。誰知四十幾年過去了,他依然沒死,而老幹部處的工作人員已換過好幾茬,治喪小組那些靈力強大的接引者早就紛紛駕鶴西去。居委會的諸位大媽很反感這名特立獨行的長壽老革命:“說句良心話,黨和政府沒虧待他阮沛祺。可他倒好,整天歪風邪氣,敗壞老幹部隊伍的聲譽!”她們如此義正詞嚴,不是怪老家夥喂養上百隻貓,也不是煩他亂嚷,而是恨他寫色情小說,並且還打算拿去出版。阮先生的銘世之作講述一位革命時期的賈寶玉從呱呱墜地到蹬腿斷氣的非凡曆程,故事裏黃花大閨女、有夫之婦和未亡人都瘋了似的想跟他亂搞。老頭子最讓人厭惡的行徑是調戲女青年。他永遠揣著一張銀行卡,從不讓妻子經手,賬戶存著他稱為“作品出版基金”的幾萬元。阮先生不時提取現款,用以勾引見錢眼開的大姑娘小媳婦:他叼著海柳煙嘴,變魔術般接連掏出一支支金條一捆捆美鈔,撥通一個個高深莫測的電話,招來一群群隱形奴仆。老頭子對五十歲以上的女人不瞅不睬,跟誰也不打招呼,大部分時間緊鎖屋門,從事他可鄙的秘密勾當。範湖湖第一次看見阮老先生,立刻明白他是個死硬的無神論者,是一頭天生的存在主義動物,除非被什麼人捅了兩刀,再推下河,猶如俄國保皇黨謀害妖僧拉斯普廷,否則死亡這檔子事絕不會降臨他頭上。史學博士還注意到,隔壁的姑娘與老家夥素有交情,對他又嫌惡又討好,態度反複無常。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居民樓北邊,離一所廢棄的學校不遠,有個昏黑可怕的老年之家,那兒始終涼颼颼暗沉沉,四季堆滿枯葉,不停發出“嘩啦嘩啦”的瘮人聲響。然而,令範湖湖真正感到不安的,是一些覆蓋著爬山虎的紅磚房,裏麵的老頭清一色嘴角流涎,呆呆傻傻,羅圈腿的老太太全部抽洋煙打麻將,長年多管閑事,亂認親戚,往往一語不合便破口大罵,還虎視眈眈要給各路青年牽線做媒。我的朋友範湖湖難免淪為老婦人輪番轟炸的目標。但他對這夥精神矍鑠的媼嫗、新時代的老虔婆一無所求:年輕人暗戀文津閣一名愛玩魔方的女管理員,卻因為羞怯和自慚形穢而不敢輕舉妄動。許多個夜晚,他時時思念姑娘令人狂蕩的香味,血管裏時時湧動她清晰的形象所激起的灼燒感。他渴求姑娘眷顧,又竭力打消願望,結果越發難以自拔。這期間歎氣成了某種肉體需求,唯有長長的呻吟方能舒緩他愚頑激烈的思緒。範湖湖逼仄的房內堆滿資料圖籍,其內容不乏心機重重的明爭暗鬥與勾搭成奸的宮闈豔史,可惜都沒有教導他如何追求異性,尤其是一名搗鼓魔方的漂亮異性。他極度欽佩敦煌殘卷中記載的唐朝人範鵠:此公雖一度窮困潦倒,卻有本事向他傾慕的揚州舞伎表述衷腸。範湖湖覺得,假如姑娘能讓他體驗到愛情的銷魂秘密,那麼,即使他早已來到這裝滿蜜糖和仇恨的世界上,讀了成百上千部書,生活還根本不曾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