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本·泰伯禮諷刺之人自然是阿苡涉的父親,以好客而名動全省的老法官奈比哈·薩懿德。波斯富商瞧不上他,討厭他抱愚守迷,對王朝新貴滿懷敵意。人們說,薩懿德家的爐火是永不熄滅的,他的房舍還像古代部族的駝毛帳篷一樣,大門永遠向賓朋和旅行者敞開。老法官的豪爽曾招致許多猜忌,更引起女兒不滿。其實他無意收買人心,也不貪圖禮賢下士的虛名美譽,隻是沒法容忍既有的聲望受損。巴士拉的居民言稱,薩懿德凡事持之以恒,常年戴著同一頂白帽,總裹著一件白色皮毛鑲邊的紅袍,縱使是驕陽酷暑,也休想動搖他花崗岩般堅硬的意誌。此外,他腳上穿著先知當年步入天房的那種靴子,腰間掛著一根長長的楊木剔牙枝,老頭子常用它來掏耳屎。薩懿德鄙棄娛樂,但如果有人要找他下盤印度象棋,他一概來者不拒。據說他是最早學會下象棋的阿拉伯人之一,水平也極高,在全省乃至全國亦罕遇敵手。聽聞印度人在格子棋盤上發展了一套玄而又玄的算術方法,把它跟人類的靈魂聯係起來,其中包含著關於時代和世界的深刻意義,老法官興奮不已。步入暮年後,薩懿德總想把棋藝教給晚輩,可惜無論是高門大族的子弟還是身世貧賤的窮學生,誰也不搭理這位嚴厲的老人,就連他傻眉愣眼的兒子阿拉義,也不想跟父親學象棋,寧願玩不那麼費腦子的雙陸棋。薩懿德傳道授業的熱情隻好全部傾注在杜環身上。而杜家七郎的聰穎好學令老法官大為欣喜,指望他能繼承衣缽,發揚光大。老頭子總說,假如哈裏發未頒布禁令,他很樂意宣布杜環是個自由人,不僅如此,他非常讚成年輕人回中國去。“智者曾言,人類甘心接受最大的苦難而返回祖國,”薩懿德法官感慨,“對出生地的熱愛,源於你身上最高尚的品質。”老人把杜七視作家庭成員。當鄭萬乾等人盥洗完畢,如約前往薩懿德家,杜環仍在方格棋盤上與主人酣戰。時值正午,初冬的太陽爬上中天,範鵠於半途再一次看見輝煌的綠頂澡堂,而薩懿德法官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高徒將死了。老頭子心情舒暢,命仆人敞開大門,好讓他素潔嚴整的家風如洪流般湧向街市,使之富於神聖感。盡管對女兒結交的南販北賈缺乏興趣,厭煩他們吃肥丟瘦的習性,老法官周全的待客禮節始終無可指摘。隻要身體無恙,他必定親自領著賓客走過前院的十字形庭園,並讓兩旁的女仆起勁燒熏香,直到所有人都頭暈腦漲,鬆動了各自的信仰教條,調和了他們原本針尖對麥芒的頑固世界觀。然而,薩懿德家無以匹敵的馥鬱也會使某些人兩肋發冷,腿腳僵硬。那一天下午,由於香料中添加了火熱的玫瑰花油,範鵠在涕泗橫流的窘境中半昏半醒,感覺自己是一頭騰雲駕霧的閹驢。呂掌舵的狀況稍好,鄭萬乾則若無其事。薩懿德穿著華麗的繡金開襟大氅,神色怡然,他女兒更是裙袍輕拂,飄若履虛,仿佛天仙下界,與中國人範鵠的狼狽相簡直判若雲泥。十年後,杜環憶起這番情景,便在《經行記》中記述大食人之儀貌曰:
“其士女瑰偉長大,衣裳鮮潔,容止閑麗。”
整座府邸圍繞中央庭園而建,園內有大理石水池和噴泉,清澈的活水從儲窖池裏流注其中。四周是蔥蘢的花草林木,枸櫞挺拔,番石榴綻蕊噴芳,跟後院無人照管的檸檬樹大為不同。臨近申時,亞俱羅的陽光鋪開橘黃色絨毯,徐徐登上它披靡萬物的王座。老法官的家宅置於一片莫可名狀的剔透之中,牆垣屋宇像是大塊大塊的黃玉砌成的。賞罷庭園,奈比哈·薩懿德說,進屋時不必擦掉鞋底的塵泥,離開時再擦吧。他照例會為客人介紹前廳門券上的繪畫:一幅模仿穆夫傑爾宮壁畫的作品,但尺寸稍小些。透過瀅瀅淚花,範鵠看見畫麵正中是一棵碩大的雪鬆,右側的雄獅正在撲抓一隻小羚羊,而左側兩隻詭詐的大羚羊仍啃食著茅草。
“牆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有個瘦眉窄骨的青皮臉小夥子貿然發問。話音未落,鄭萬乾立即給他遞眼色,示意他別再多嘴。
“那是一句先知的教誨。”鷹鉤鼻、寬頰腮的老法官神情邈然,並未把目光投往提問者。
“我等冒昧,願聞其詳。”範鵠向薩懿德法官施禮道。
“穆罕默德嚐言:苛求於己者,必為人所苛求。”
“奇怪,”範三郎說,“與我國聖人先師的訓導相似,意蘊又迥然不同,”他再次朝主人低首行禮,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留著絡腮胡的阿拉伯人,“值得仔細體會。”
“沒錯。”奈比哈·薩懿德方才留意到範鵠,仿佛是第一次看見他。“我年輕時以為要做到這一點很簡單,”老法官十分悵慨,“如今才明白知易行難!”
尖拱門後麵的正廳同樣是大馬士革式的,但泥瓦匠來自安條克,因此房間充滿了古樸雅致的塞琉西風韻:柔和的光線遍及隅角,給室內各種物品覆上一層嫻靜色調。不難想象這座宅子夏天會頗為陰涼。大廳裏鋪著的羅姆地毯,掛著摩蘇爾產的琉璃多頭吊燈,最引人注目的家具是一種沿牆擺放的矮椅,主人稱作底旺,在大食國尚不流行,可老法官堅持認為它所培養的坐姿有助於腿部的血液流通,而“血液是否通暢關係到民族前途”。當然,賓客不妨按自己的喜好盤膝趺坐,舒舒服服倚靠肥大的軟墊。範三郎將更多注意力放在了繡著向日葵和百合花的地毯上,落座時沒搞清楚底旺的正確用法,以致遭到阿苡涉身邊的柏柏爾女仆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