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頭憨腦的可憐蟲大受震懾,訕訕地走開了。範湖湖臉上掛著老千的迷人微笑,跟他身邊的姑娘一起,目送失敗者離去。然而,共敵剛剛撤退,匆忙拚湊的同盟還不曾慶祝勝利,偶像劇廉價的幸福光暈更未環繞他們,兩人便僵在原地,陷入了一團極不真實的半透明霧霾之中。
“多謝,狂人操盤手……”姑娘本想告訴範湖湖,她走錯了樓層,卻改問道:“他們在搞傳銷嗎?”
年輕人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他的笑容越來越僵硬,內心越來越空虛,而到處亂飛的綠頭蒼蠅偏偏作為反高潮的老手,好像故意讓他難堪,催迫男人不停揮手驅趕它們。範湖湖認認真真體會著寸陰若歲的滋味,驚慌地聯想到昔年一場不成功的寂寥戀情。唉,他多麼希望時光停滯不前!半年後,跟業餘小號手蔡小通談及此事,範湖湖承認他簡直無地自容。他問趙小雯老家在哪兒,姑娘回答“天王星”。尷尬的毒浪眼看就要吞沒這對無辜男女。年輕人確信自己是多麼不討人喜歡,受人嫌棄。所幸單身聯誼會的辛勤組織者無不是見多識廣的皮條客,足可為各種影視作品——從時尚愛情劇到古裝三級片——充任半專業的技術指導和貼近實戰的學術顧問。正當範湖湖束手無策,準備延頸待死之際,忽然間,大禮堂頂燈的亮度沿一條不可見的拋物線徐徐減弱,老套的旋轉光球開始斑斑駁駁四處揮灑,那支嫋嫋娜娜的曾經風靡上世紀八十年代、令億萬國民記憶猶新的曲子適時奏響,並加入輕快的節奏音以區別於舊版本。範湖湖顱腔內萬潮激湧,太陽穴嘭嘭嘭直蹦。“會不會跳舞?”姑娘嗓子有點兒嘶啞,跟年輕人原先的熱烈想象不大吻合,可這並不妨礙他汗津津的右手伸向她腰肢。觸碰姑娘身體的一刹那,伴著她的芳香,範湖湖感到自己步入了一個絕對寧靜的狹窄空間,感到他是安全的,他遲鈍、焦渴的知覺獲得莫大歡愉,足以久久回味。年輕人還認識到,其熾情或許是可以慢慢疏導、調節,進而逐步控製的,隻要這個真實存在的空間不那麼快消滅於無形。但是,很遺憾,他的雙手不再屬於他自己,他如同一匹抽旱煙的昏昏沉沉的大騾子,勉強在薄薄一層冰麵上滑行,全憑老天爺的憐憫和趕車人的頑強才幸免於難。範湖湖不斷調整他毫無章法的流竄犯的步點,居然慢慢適應了節奏。他閉上眼睛,感覺舞伴趙小雯消失了,又無處不在。姑娘的淡香十分邈遠。城市夜晚幻塵式的暗輪緩緩轉動,深入夏天不可捉摸的一片絳紫,消融於搖曳多姿的恐怖和甜蜜之中。範湖湖猜想,也許這就是所謂愛情吧。閃念間,姑娘的體溫、她手指的觸感、呼吸的韻律,乃至她血液運行加速造成的可愛潮紅,全部在他體內蠻橫地駐留下來。他渴盼好好保存那些短暫易逝的愉悅,但他越這麼想,時光越是在他狂烈的脈搏間飛快奔流。
至於後來他如何離開大禮堂,回到住所,年輕人的記憶極為零碎。他漂遊在幻覺的大霧中,醉酒般踏著街燈敲響的鼓點,滿眼淚水,癡癡呆呆走錯了路,搞混了東西南北,險些迷失於星月暗淡的龐大市區。意念深處,他激越的愛情攪混了邊界,擴充了體積。他已很久沒體驗過猶如升上天空的這般輕盈詩意。
趙小雯最初引起範湖湖的注意,並不是由於容貌,而是聲音,準確地講,是她動聽悅耳、誘人遐想的笑聲。年輕學者從中既能體會到姑娘的天真無邪,也能嚐到其放蕩輕狂。它昭示著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範湖湖將永遠記得,愛上趙小雯那天,即六月十五日,他清晨五點就醒了。睜開眼,年輕人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手按在胸前,感受自己忽強忽弱的心跳。透過神秘拂動的窗簾邊緣,發白的夏曦漫進臥室,房間若明若暗,仿佛一隻漂流於淺海的大水母。天花板是一方貯滿三氯甲烷的遊泳池,稠厚而透明的液體在四壁流溢。年輕人掀開窗簾,晨暉立即湧向他眼睛。他看見朝霞像一條金光閃閃的時間之河,將平晝的分分秒秒無情地注入塵世。樓下的獨居老太太一如往常,大清早把收音機調到最響,以確認自己還活著。若是在平時,範湖湖興許正戴著靜音耳塞,蒙頭大睡,夢見一些難以名狀的奇怪動物,而他自己也是它們的同類。可當天範湖湖怎麼也找不到他掉落的耳塞。忽然間,收音機神跡般中斷了吵吵鬧鬧的不知所雲,開始播放一支現代鋼琴曲,其旋律以雅俗共賞的明快、咖啡館的抒情而廣受歡迎。它讓房間充斥著十年前的意蘊,仿佛時光倒流,場景變幻,變成大學宿舍,變成世紀初的模糊興奮。牆壁重新粉刷,空氣被染成十年前的光澤,植入隱隱約約的感傷,甚至複原了塞林格式的整個校園氛圍。那時他還很年輕,無所適從。那時他總是被深刻的廢話打動,沉迷於偷梁換柱的詭辯。他愛著一個姑娘,她似乎也愛他,兩人愛得很乏味,很笨拙,偶爾一棒一條痕地愛得很激烈,卻篤定難以持久。十年前,範湖湖以為他和女友會像流行歌唱的那樣,愛到天荒地老。他並未認識到,情逐事遷,光陰施展它移花接木的超凡手段,恰恰是要改變他本人,包括他的意願、他處世的信念、他激情的形態和燃燒臨界值。當初的範湖湖相信海枯石爛的老劇本,也正因如此,盡管愛火已熄滅,多年後的一個清晨,樓下傳來的鋼琴曲仍使他又愜意又神傷。這一刻,範湖湖經曆的不成功的幼稚戀愛、他的自私、他的膽怯、他可恨的惜時如金、他天生的忽冷忽熱,無不衝破往昔與現實之間的薄膜,霎時充滿世界,恍如昨日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