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老弟,真味難得。”
茗室內洌香流溢,令波斯人伊本·泰伯禮喜極而泣,腦袋亂擺,不住亂嗟亂歎。範鵠驚訝地發現,法性寺的眾和尚對他眼前的看門老頭子十分敬重,而這並不尋常。廣州素有海濱法窟之稱譽,傳法譯經的高僧大德時相往還,可他們多為西來的梵僧,或南下準備渡海的北方漢僧。本地和尚要麼是不守戒規、擁婦食肉的師郎,要麼是打著佛陀名號覓衣求食的市井僧,甚至是根本沒有度牒的冒牌比丘,正所謂信教者寡,吃教者眾。即便幾十年前慧能大師橫空出世,嶺南佛界的混亂狀況也鮮有改觀。因此,範三郎推斷,火居道人受到全寺僧侶的尊崇肯定不簡單。實際上,以老頭子一聞千悟的天資,倘拜在名師門下,如今做個方丈應不成問題,但他無意被住廟僧尼每日必修的朝夕課誦所束縛,不願按時讀經、禮拜三寶,不想做梵唄歌讚等法事,總而言之,他討厭遵從佛門的三千威儀萬八細行,受不了枯燥的晨參暮禮,所以才沒步入戒壇殿剃度出家。盡管他事先吞了定心丸,老頭子的言語仍令範鵠大感意外。
“看來,”火居老道歎息說,“那顆銅橄欖核,老呂應是給了你。”
“先生法眼!全仗它救我一命。”
“他若有這東西,興許不會死。”
“後來我才聽說,”範鵠望著老頭子,眼睛閃爍著光芒,“它是用命換來的。”
“奉安拉之名!老兄,你們究竟在說什麼?”伊本·泰伯禮一頭霧水。
“馮若芳!”
老頭子和範鵠異口同聲,讓波斯人身震如狂。多年來,從室利佛逝到廣州泉州,從林邑到琉球諸島,此人一向是海船和商旅的噩夢。他惡行累累,比魔鬼更可怕,但又因為他管束整片大洋,航路才勉強暢通,沿途的港口才保持著脆弱的安寧。在這一海域,他強過所有皇帝國主,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眾君王爭相奉送他各類封號。他從未向任何人宣誓效忠。誰也不曉得他擁有多少島嶼、多少奴隸和財寶,麾下又聚攏了多少海盜。
“大首領,馮若芳?”伊本·泰伯禮明知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馮若芳,仍忍不住再度問詢。
“沒錯,”範鵠說,“呂掌舵的橄欖核,正是他收走的。”
波斯人的表情從驚恐變成無法置信。原來,呂老漢的獨生子曾是大首領部屬,他武藝高強,膽大包天,在一次拚殺中英勇戰歿。按先前約定,馮若芳派人向呂掌舵報喪,厚加撫恤,又額外送他一枚銅鑄的橄欖核。該物是這片寬闊海域的通行證。有了它,各方強賊均不敢冒犯。範鵠所乘波斯舶在占不勞山遭劫後,海盜頭領看見他手腕係著銅橄欖核,遂將整艘船拖到馮若芳的大本營萬安州。島上有好幾座波斯人聚集的村落,首尾相銜,形成一個巨大的穆斯林居住區,並已開辟墓園。他們原是浮江泛海的客商,積年累代被擄到此處,淪作奴仆。有人說,馮若芳統治南海的秘訣並非武力,而是一雙明察秋毫的鷹眼,外加令手下心悅誠服的公正無私,讓人後背發涼的恩威並濟。受他轄製的海寇頭領為享受一切而敢拋棄一切,厚顏無恥,手狠心黑,有破釜沉舟之勇,兼具殺人越貨之能。這夥惡徒極力吹捧馮若芳的曠達豪爽,普通的匪賊則交相傳頌他驚人的記憶力。馮大首領富可敵國,劫掠商船時從不挑三揀四。幾年前他款待了鑒真大師。老和尚企圖偷渡去日本,卻被台風吹到象耕鳥耘的偏遠崖州,馮若芳便資助他在此創建禪寺。那兒本無僧侶,遇佛事則臨時派差,把文王廟的司役拉去充數。馮若芳以價值萬金的香料充作贈別禮,派人護送鬆形鶴骨的老禪師北歸。大首領的祖上乃是稱雄嶺南的高涼馮氏,府邸內供奉著冼夫人的神主牌。崖州、儋州、萬安州一帶的官紳搶著跟馮若芳結親交好。傳說他宴請賓朋,燒乳頭香代替燈燭,動輒消耗百餘斤,其實以他名下的龐大資財來衡量那無非是簡樸的好客之舉。他家的名貴蘇方木露天擺放,堆成幾十個巨台,底部的一層已腐爛。大首領親自審問範鵠,又領著他四處參觀。男人看到,萬安州民風獷悍,人們的生活與海盜密不可分,如同範陽百姓跟戍邊軍隊的關係一樣。馮若芳的賊船上聚集了各國的反叛者、逃犯、狂想家和破產商人,他們飲灰洗胃,吞刀刮腸,拋棄俗世的卑汙軟弱,不再患得患失,組成的團夥具備種種令人稱羨的偉大品質:公平、忠義,重諾輕生,跟定各自的首領始終不渝。在馮若芳統領下,來自天南海北的潦倒之徒擁有共同的命運,他們落草不是尋求什麼鳥答案或狗屁解脫,而是為了嚐嚐活著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