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1 / 3)

範湖湖醒來時,發現自己還趴在寬大的桌子上。周圍一片漆黑。有那麼幾秒鍾,他完全搞不清自己置身何處,又為何在此。遠端地板上鋪著幾個淡黃色菱形,年輕人好不容易才認出它們是從窗格間瀉下的熒熒浮動的冰涼月光。範湖湖那想死的小心髒猛然收緊:禿子老喬沒再理他,直接關門走了。男人一直暗罵趙小雯是個賤貨,範湖湖是個天殺的討厭鬼,今晚他終於找到使壞的機會。因閉館拉閘斷電,燈已經沒法打開。家傳的開鎖神技在年輕人腦海中狂奔了五分鍾,毫無建樹。要破窗而逃是辦不到的。深夜十二點半,範湖湖困在閱覽室裏,不曉得該給誰打電話,為此沮喪萬分。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念頭,他向趙小雯發去求援短信。以前,看見姑娘在服務台後邊玩魔方,年輕人認為那僅僅是他朝夕思慕所生成的幻象。盡管已學會不擾動情緒地默默想她,範湖湖發覺,當他聚精會神地讀書寫字,他投射到牆角的影子還在想她。閱覽室一團濃黑,如同曝光不足的相片。年輕人慢慢展開探索,受他碰撞的桌椅發出刺耳的哀鳴,驚醒窗外昏沉入夢的老鴉麻雀。範湖湖並不怕鬼。然而摸到藏書庫旋梯的冰冷扶手時,他想起今天剛被殺死的好色老,仍不禁汗毛倒豎。

走下旋梯,手機調成永久照明模式,亮光吞吃著果凍般透明的黑暗,卻沒能驅散福爾馬林液似的另一種黑暗,它膨脹著,製造著轟鳴。首次涉足圖書史籍的洞穴,範湖湖頗感親切。他的神魂意念陪同趙小雯來過無數趟,仿佛它是兩人秘密的幽會場所,度藏的千經萬典足可為他倆的愛情作證。遠離旋梯的一排架子上,散放著眾多遺編墜簡。史學博士凝神細視,從中搜到一份關於廣陵人範鵠的敦煌殘卷。它形製標準,材質是唐代的硬黃紙,但有人根據其濃淡的斑紋,指為北宋的桑皮金粟箋。與紙張之精良相反,字跡又密又潦草,幾乎難以辨認。卷子沒貼任何標簽,漫透逾越百世的朽味兒,內容為範鵠的生平事跡,撰寫者大約是個老舉子。手握殘卷,範湖湖完全不懷疑,新大陸堆聚著許多奇珍異寶,而以往的材料零零碎碎,根本不夠做大餐。他腦內空想的放映機又將轉動,眼前沙沙作響的致密黑暗則充當無垠的巨幕,雖然劇情還無從知曉。年輕人循著穿堂的冷氣流前行,直到它溫度變得更低,凝成霜痕,化為絲絲縷縷的夜輝。伴隨年歲漸長,我們看到,那種從大門和地板之間透入的夢幻光芒,其神秘深邃的程度也在增加。

鑽出防空洞似的昏黑甬道,範湖湖聽見隱隱約約的琴音笙樂。沿腳下的長堤望向遠端,目力極盡之處,是一片虛實難辨的通明街景。星光流漫的河水指引著年輕人。夜鳥劃破冥寂,如暢遊深海,滑往下遊漁舟的一線燈火。他身前一輪青銅月魄冉冉上升,即將加冕虛無的黑夜之冠。灘渚的蘆花迷迷蕩蕩,瑩然發白,千枝萬葉的喧嘩為他打開另一個世界。年輕人想找到一座橋,渡往對岸。給孤魂野鬼帶路的大批水旱燈從上遊緩緩漂來,刮過一陣冷風,不覺芳馨透腦。婆娑月影在他四周舞動,有隻黑貓在他身後悄悄跟隨。不遠處,薄霧飄蕩,吸收了煥彩爭輝的光輪,化為陰森的高低螢焰。範湖湖一步步接近喧鬧的核心,它鼎沸的人聲樂聲直衝霄漢,又細雨般灑落下來,打濕郊外的靜謐。這時,他看見兩隊麗姬提著紙燈籠,在煙雲中穿行,其後是一頂香轎,所經之處留下道道殘影。年輕人不顧一切追隨著這支天底下最香豔的隊伍,霓裳馥鬱使他失去了自製。走近一座拱橋時,範湖湖猛然發現,範老六正在橋頭等候。不,那家夥不是父親,而是他自己,但體格更健壯,身材更魁梧,影子更龐大。這人撲向範湖湖,從黑袍下伸出雙臂,叉開巨靈之掌,牢牢鉗住他脖子,不由分說地強拉硬拽,迫使他原路折返。河畔的夜景急速倒退,變幻成千萬條虹霓。正是它們聯結著風月無邊的璀璨街市和陰暗的學術洞窟。轟轟作響的非凡力量將範湖湖拖入他原先身處的藏書窖,遊龍般飛快地繞上老舊卻結實的旋梯,震得它吱呀亂叫,劇烈搖顫。年輕人轉了兩百多圈,終於回到他最初受困的文史資料閱覽室。

睜開眼睛,抬起昏昏沉沉的腦袋,範湖湖感到此前一直充當枕頭的右臂麻木了,積存著怪夢的淡淡餘氛。那份沒貼標簽的敦煌殘卷仍攥在手裏。後來,他致函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甘肅省圖書館、敦煌研究所,甚至還給英國的印度事務部圖書館、法國的巴黎圖書館東方部,以及日本的京都博物館發電子郵件,想查清殘卷的來曆,但一無收獲。眼下範湖湖逐漸恢複清醒,身體的酸疼開始連鎖反應。麵前的大桌子已披上一抹淺淺晨光,房間顯得更為黑暗。下一秒鍾,年輕人徹底嚇呆了:趙小雯就坐在他身旁,單手托腮,正饒有興致地凝視他。範湖湖觸電般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雙腿撞到桌板的堅硬底緣,弄出可怕的巨響。他頓失平衡,跌坐在地。多虧旺盛分泌的腎上腺素,年輕人疼痛的時間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