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1 / 3)

大街上濃霧蒼茫。與姑娘道別後,範湖湖轉身回家。城市正被一隻碩大無朋的變形蟲吞吃,然而它難以將其消化,於是高低錯落的鋼筋混凝土現代圖騰柱,刹那間變為米氏父子筆下隱約縹緲的煙巒霞嶺。年輕人承認,姑娘紮進他靈魂元樞,彌漫到軀體的每個角落。天空布滿一位瑞典大師所描述的陰影,對範湖湖而言它如同伊本·赫勒敦之前的史學天空,他極其混亂的腦袋瓜不禁浮現那部鴻篇巨著的緒論,憶起大學者強調一切傳說舊事毫無例外地受製於基本法則。他想到自己的工作還將持續很久,或許永無完成之日,因為它沒準兒是他理智的幻覺。想到澡盆裏堆放的衣服已五六天沒洗,想到破單車要滴些機油,調校鋼圈,想到他瘦弱的身體缺乏鍛煉,年輕人忽然失去控製,掉頭狂奔,衝過兩個街角,衝進一條秘密通道,終於迎著地鐵站的下行電梯追上了趙小雯。範湖湖的驚懼神情令姑娘萬分驚詫。他不顧心髒劇烈搏動,旁若無人地吻了她,然後逆著踏板的運行方向往回跑。即將逃離無休止地勻速倒退的魔障時,他踉踉蹌蹌,膝蓋狠狠磕在移動的台階上。頃刻間,範湖湖積存體內的恐懼完全釋放到空氣中,令人厭惱的酸味清晰可聞。他耗空了意誌力,渾渾噩噩朝前走,猶如釜底遊魂,不知該上哪兒去。兩分鍾後,在城市喧囂的重圍裏,在看不見的日月星辰的環抱下,從遠處傳來的呼喚聲幾乎把年輕人融化了。姑娘趕上來,撫摸他依舊灼痛的左膝。她吻了他,如同是剛才那個恐懼之吻的反衝,又安寧又溫暖,要將他內心深處最冰冷麻木的部位解凍。

範湖湖獨自返回住所。濃霧已消散一空,世上所有形象無不緩緩流逝。年輕人還以為自己在清澈池塘的底部穿行,承受著另一個國度的另一個火燒火燎的盛夏。城市周圍,環形的黑暗悄然上升,穹頂仍顯現陰森寂寥的深藍。眼睛和星星之間似乎隔著一層水玻璃,以至它們更深地陷入了夜幕之中。有一刻,範湖湖感到自己正從外太空向人類棲居的星球瞻望。他走在一條栽種銀杏和絨花樹的筆直大街上,看見光影交錯的人群,仿佛人人都是一個秘密或一個皎亮的夢。整整三天,範湖湖的狀態大抵如此:他拚貼畫似的世界始於又朦朧又清晰的遙遠唐朝,終止於趙小雯充滿致幻香氣的天地。約定的下一次見麵之前,年輕人無法安寢,胸膛滾燙,睡意淺淺懸浮於知覺表層,通宵眠夢交雜。初夜失敗引起的自卑和愛情的狂焰輪流在他心間焚灼。範湖湖不停玩紙牌遊戲,搗鼓魔方,看垃圾電影,非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才罷休。但即使他拚命積攢困倦,與她相關的記憶仍如狂風刮過睡眠之湖,不時將夢船掀翻。範湖湖的奇特失眠症全球也找不出第二例。夜間他雙目圓瞪,獨自穿過貼滿紙條的魔幻小鎮。紙條所寫不再是各種器物的名稱,而全是姑娘的名字。世界跟他一樣醒著,仰躺著,睜著眼睛。年輕人不得不靜待天光一點一點變亮。黑暗中他展開隱秘的學術研究,有板有眼的妄想。偶爾他思緒的沸湯會凝成結晶。那晚以前,範湖湖很少注意到,在年湮世遠的漫長古代,知識倒退的現象非常普遍。

“關於中國的位置,”年輕學者沒穿衣服,摸索著開啟床頭燈,瘋子似的在半張廢紙上記錄心得,“希羅多德是正確的,托勒密大錯特錯。”他把精神財富的流失歸咎於古代缺乏有效的出版業。長久以來,許多被中國人認定屬於歐洲的事物,也被歐洲人認定屬於中國。直到公元十三世紀,雅克·德維特利大主教還相信維吉爾所寫的:中國人直接從樹上收獲生絲,用它織成綢緞。他們說是維蘇威火山的灰燼漂白了東方長滿絨毛的小矮林。

範湖湖認識到,必須清醒清醒,靜下心來工作。他重返圖籍史料的無邊海洋,用它們打發過度亢奮而危險的白天黑夜。時隔多日,年輕的學者再度啟動意念放映機,嚐試跟隨唐朝人範鵠來到天寶末期的揚州城。而文字資料形成的圖景顯示,當年它是經銷外國珍貨的最大市場,水路發達,彙聚著三江五湖的商船巨艦。它們日複一日在河道上來來往往,入秋後場麵尤為壯觀。作為南北交通的樞紐,江、淮的海鹽在此集散,荊、湖的物資在此轉運,錢糧則通過河洛大量輸入京畿。前去揚州趨財逐利的商賈極其踴躍,又以鹽商、茶商和木材商風頭最勁,他們將貨物交易的場所從官府劃定的集市拓展至整個城區,大張旗鼓地侵衢造宅,堵塞道路兩旁的排水溝,令河道變得更擁擠狹窄。今人範湖湖仿佛看到,唐代揚州城的大街酒樓林立,商鋪望衡對宇,坊牆改成茶肆和邸店的大門。當波斯人伊本·泰伯禮和阿拉伯旅行家白舍爾來到這座江淮大都會,商業貨殖的無窮活力已衝毀近兩百年的坊市結構。盛唐揚州的麵積為西漢廣陵城三倍。不久以後爆發的安史之亂雖導致王綱解紐,鳥焚魚爛,卻極大推進了該城的繁興。鹽鐵轉運使在富商間往來穿梭,經辦種種事務,催繳一筆筆稅款。這些人的派頭絲毫不遜於高官巨吏。不準乘坐馬車,他們就用最好的檀香木造牛車;不得應試為官,他們就去爭奪更可誇耀的金錢權勢。杜環的族叔,揚州最大銅鏡鋪的老板杜佐,人稱杜小千的積年坐賈,即為此中強手。鑽出娘胎他便隻有一枚睾丸,如今竟是全城偷香竊玉的頭等高手。男人發家致富的手段跟他那副先天不足的卵袋子一樣,屬於半公開的秘密。杜小千有句口頭禪:“火到豬頭爛,錢到辦事公!”憑借孔方兄的神奇魔力他在世間暢行無阻。杜佐的府第位於濁河西岸,靠近北城牆。揚州當年分作牙城與羅城兩部分。前者建於蜀岡上,是官署的所在地;後者是民宅、店肆、作坊和寺院道觀雲集之處,它北城牆貫穿一片荒塚,夜間能看到陰魂出沒。杜佐說,嚐有女鬼向其追索一方漆背金花鏡,他答應六折售讓。對範鵠等人的來訪,他初時漠然,可轉眼又翻冷作熱,親自領客人參觀他麵積廣大的銅鏡作坊。杜小千一路同眾鄰致意,似乎跟每個人都相交已久,極為厚善。他那爿祖業東臨舊漕河,位居一座金銀器作坊和一座骨器作坊之間,裏麵排布碾槽、爐灶、熔鑄坩堝、水井、巨磨以及用之不竭的銅礦石,廢料溝內堆積著煤渣與銅綠鏽塊。杜家的製鏡作坊擅長各類淺浮雕、高浮雕和透空雕技術,其金銀平脫工藝在揚州乃至整個江淮地區獨占鼇頭。所造銅鏡平滑光亮,令女人為之瘋狂,鏡鈕卻最大,旨在向懂行的主顧炫耀,匠人們已將澆鑄時銅液收縮的老難題完美解決。舉凡流行款式,諸如肥厚的寶相花鏡、亂俗的真子飛霜鏡、團頭大臉的芙蓉八瓣鏡、倡揚交歡的雙鸞銜綬鏡、煙愁霧慘的仙人騎龍菱花鏡、醜姑娘偏愛的雙鳳月宮葵花鏡,搭配繩紋、渦紋、弦紋、草葉紋、蟠虺紋、連弧紋或乳狀紋,總之杜家作坊皆能鑄造,尚有不少式樣是它首創,包括裴月奴喜歡的異國情調十足的黑昆侖舞鏡、太子玩蓮鏡。揚州銅鏡多為精品,雖沉埋千年,仍光潔如新,所含錫、鉛使鏡子堅硬亮白。今人範湖湖發現,文物研究所保存的一麵銅鏡上就刻著個杜字。它被鋸齒紋和雙鉤雲藻紋圍繞,上下左右分別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鏡銘為北周庾信的五言詩。怎奈杜佐並不指望祖傳的生意發大財,盡管當時一麵高檔銅鏡的價錢能抵三十石米,或者二十匹絹,遠非平頭百姓可承受。杜小千把作坊托付一位愛鏡如命的老師傅,以它為幌子購入大批鉛、錫、粗銅、生鐵,暗地裏私造銅錢。老邁的鑄鏡師五十多年前便隨杜佐的祖父學藝,據說他掌握失傳已久的秘籍靈符,會製作取火於日的陽燧、取水於月的陰燧。因沉迷於鑄鏡藝術,他對老東家兒孫的枉法之舉不問不聞。早在宋璟做宰相期間,杜小千就跟著他父親做違刑犯律的營生。當初市場上除了官爐鑄錢,還流通大量的偏爐錢、棱錢、時錢,以及名目各異的其他私鑄錢。唐廷派監察禦史下江淮督禁惡錢,私鑄造者便將成色較好的所謂上青錢、紫邊錢輸送官庫,導致物價騰湧,宋璟因此罷相。這時奸猾的商人又把官錢熔掉,鑄成銅器,以好幾倍的價格售出,大發橫財。朝廷在揚州設錢監以來,私錢泛濫的狀況稍見好轉,但無孔不入的利益刺激很快以更猛烈之勢席卷潼關內外。兩京的王侯權貴逐年派船赴江淮取錢,運至長安、洛陽購貨,這實際上是在鼓勵私鑄。杜小千年少疏狂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