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商定,鄭萬乾的新消息一旦發來,就相機而動。然而無論是此時還是日後,杜佐都沒向範鵠坦白,他之所以提議合作,看重的既不是男人救助杜環的義舉,也不是他尚無定論的候缺資格,倒是他飽經砥礪的銅皮鐵骨。杜小千持續打撈沉錢那段時間,範三郎根據有點兒瘋頭傻腦的尉遲璋的指引,前往城南尋訪一位高僧,欲為呂掌舵做個供齋道場,超度他孤懸海外的亡魂喪魄。
又一次,裴月奴和範鵠恩愛如初,情好款密。姑娘要他天天報告行蹤,男人也樂於從命。漫漫玄宵,姑娘守著她精力旺盛的情郎,覺得唯有此時他才是她的,完全屬於她,她任性的特權將一直維持到他天亮離開,消失在揚州城熙來攘往的人群裏。那幾天,唯有張寶器跟隨範三郎東奔西走。小夥子壓抑著把男人推到河裏的一陣陣衝動,盡量忘掉裴月奴,以免絕望。而伊本·泰伯禮則領著阿拉伯旅行家白舍爾,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波斯同胞。他們操縱著揚州的珠寶業,兼營借貸業,跟長安、洛陽的達官顯貴來往密切。波斯商人說,幾年前鑒真大師東渡,所攜香料多由他們的商鋪供應,其中棧香、甲香、唐香和青水香是全天下品質最好的。伊本·泰伯禮發現,老鄉們操著一種舊式的波斯語,不少人已改漢姓,仍信奉祆教,大多是薩珊王朝覆滅之際,隨太子俾路斯逃至唐境的波斯遺民,也有人是近年才遷居中國。他們建造墓堂,埋骨異鄉,碑銘用漢文和婆羅缽文合寫。旅行家白舍爾盡量掩飾自己的嫌惡。阿拉伯男人不苟言笑,始終手握一枚金幣,正反兩麵鐫刻著動物紋飾、某位波斯王的頭像,以及白衣大食首位哈裏發穆阿維葉的尊號敬稱。恰是此公改變了哈裏發一詞的含義,阿拉伯帝國的曆代君主無不奉其教誨為妙理真言:
能用錢辦事時,就不用命令;能用命令時,就不用鞭子;能用鞭子時,就不用劍。
範鵠發覺,不讓人接近的旅行家有意無意把金幣當成護身符,以防誓念在異教徒之中動搖。他認為信仰是一片綠洲,思想的駝隊永遠無法抵達。範三郎的猜測難以驗證。然而,裴月奴看到,白舍爾對女人模棱兩可的態度無疑讓他更顯冷傲,更不通情理。伊本·泰伯禮展現了學問家的通達,積極向新羅和日本商客請教他們家鄉的風土民情。波斯人不經意打聽到,唐貨在東瀛諸島大受歡迎,竟至朝廷嚴禁王臣家將及民眾私購舶來品,必須由唐物使統一安排方可交易。該舉措伊本·泰伯禮既不讚賞也不厭惡,阿拉伯旅行家卻很反感,將其歸入異國的怪誕風俗之列。抵達唐境之日,白舍爾就對東方見聞詳加記錄,但他跟普通的阿拉伯作家不同,後者大多熱衷於吹噓中國的幅員遼闊,城市多如繁星,建築高大雄奇,有些人根本沒來過東方。白舍爾不想再去新羅日本。他搜集了少量漢文典籍,包括一部手抄的《太上感應篇》,把它們裝在防水防火的駝皮袋內,與梵文經典共置一處。
“留給國內的翻譯家,”阿拉伯旅行家在他厚實龐雜的手稿裏寫下判詞,“對知識的渴望,將被火花點燃。”
範鵠給呂掌舵燒了一陌紙錢,帶上青皮臉小夥子,穿過人潮湧動的廣闊市場,前往城南的孝感寺。這座佛院位置偏僻,名聲卻不小,原因是某個上元夜有神仙乘彩雲自西方來,在該寺大殿的青瓦頂上彈奏《霓裳羽衣曲》,引得萬眾爭睹奇觀。另一種說法是當朝天子昔年暢遊月宮,歸程飛臨揚州,吹弄禦笛以盡餘興。兩人到達時,寺內正舉行三皈五戒的隆重法事,大批求福乞靈的信徒在禪院外圍坐懺經。他們被領入一間淨室,看到一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僧僵臥在竹榻上,身邊擺放著幾串伽南珠,以衝淡體臭,防蚊蠅亂停亂咬,還雇了個童仆為他擦背捶腰。此公須發皤然,疲弱已極,眼見年衰命盡,旁人將其眉毛撥攏抬起,他方能睜開眼睛。範三郎辨察老僧是個獨眼龍,剩下的那顆眼珠子似乎也不好使,料想他不可能為呂掌舵做法事超度了。男人硬著頭皮問道:
“和尚便是廣陵大師?”
誰知老僧毫無反應,獨眼閃著癡愚的光芒。他心不在焉的仆從指了指窗外:
“你們到魚肆找他吧!”
順著那人所示方向,範鵠和張寶器重新走上大街。他們擠入圍觀的熱烈人群,看見圈子裏、青天下,有個筋肉發達的光頭老漢在跟矯健的少年郎徒手互搏。震耳欲聾的哄鬧之中,範鵠好不容易才搞清楚,他眼前容狀醜怪的鬥毆老者正是廣陵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