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不分晝夜觀看法國新浪潮以外的所有黑白影片。蔡小通妄圖借助沉悶的經典作品,挽救他日漸枯竭的文思,而範湖湖陪他這麼做完全是由於無所事事。他們的座椅周圍堆滿了食盒餐袋,隔夜飯的味道在亂糟糟的破房間裏懸浮,經久不散,滿屋的瓜子殼組成一張鬆軟的厚毯。兩人時而睡沙發,時而睡竹席,用羅蘭·巴特的著作墊床腳,拿齊澤克的文集當枕頭。無論新書舊書,蔡小通總想把它們徹底處理掉。看到《迷惘》主人公的藏書被燒個精光,其感受不是毀滅,而是反常的舒暢歡愉。恰是這期間,範湖湖讀完了埃利亞斯·卡內蒂的自傳體三部曲。屋角床前,低產劇作家積累多年的活頁筆記四處飄落,詞語間布滿油漬和風幹脫水的硬飯粒。“現實不僅僅是跑來殺人的警察,”範湖湖隨手撿起一張發餿的破紙片,“也是純粹的神話,是構成我們生活的一切。”另一張殘缺不全的活頁紙裏,抄錄著這樣一句話:“用世界的全部成就充實自我,效法前賢。”蔡小通的雄心壯誌比表麵看起來更大,他想象的豐碑上鐫刻著作家的宏願和詩篇。然而汙濁不堪的空氣、惡劣的飲食作息,以及信馬由韁的情緒終於使他病倒。躺在床上,男人閱讀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集,憶念所愛的女人,責怪自己給她們造成了傷害。獨居的枯寂與江郎才盡的前景煎熬著戲劇藝術家。他繼續創作,以證明自己不是個窩囊廢。這時,範湖湖迸發百倍力量,給朋友送飯端茶,陪他做無益之事,預防他依賴鎮痛劑,預防他喝止咳水吃安眠藥成癮。
盡管在蔡小通的狗窩待了許久,開鎖匠的兒子仍不認為,那些經典電影的愛情故事值得相信。他想遠離趙小雯。姑娘的歐律狄克式愛情把他同生活劈開。禮拜六傍晚,天空被大風吹得傾斜,銀月蕩擺,星宿急速移動位置,向凡間投下它們叵測的新影響。
“我要去趟西安,”範湖湖徹底清理蔡小通的客廳臥室,從超市買回充足的食物和飲用水,塞進冰箱,再為病榻上閑極發慌的劇作家存上幾千度電、幾千集各國電視劇、幾百名寂寞男女的網聊賬號,然後才對他說,“你好好照顧自己。”
蔡小通沒講一句話。他很清楚範湖湖的欲念從誕生到付諸行動,間隔不過短短兩秒鍾,但企圖在此塞入藝術家的抗議是愚蠢之舉。對年輕人而言,他自己虛構的前景非常美妙。
範湖湖享受著一個永恒的夏天,那年的其餘日子都將是凍結的冥冥黑夜。飛馳的大客車內,顫抖的行李架上,他沉甸甸的背包像顆牛心撲撲跳動。年輕人聽著一支來自太平洋彼岸的催眠曲,幻想趙小雯在他身旁昏昏欲睡,斜靠他肩頭,因此他能明確感受到這份幻想的壓強。它比生活的撞擊更結實真切。那幾天,範湖湖像是在旅遊手冊裏瞎轉:兵馬俑、華清池,前往法門寺上香,立秋感恩祈福之旅,盛大優惠!喋喋不休的女導遊講述著泥沙俱下的曆史和現狀。八水繞長安啦;趙飛燕的小蠻腰盈盈可握啦;鹹陽原埋藏著七十年的西漢歲入啦;吊橋聽從晨鍾暮鼓的指令啦;銅川曾經產煤,耀州曾出產精美的瓷器如今改產水泥啦……向窗外望去,能看到路牌上噴漆的古老地名,看到高速公路旁閃光的加油站,看到發黑的廣告牌,看到頭戴小黃帽的旅行團男女排隊上廁所,看到高高的起重機在曉煙晨霧裏無動於衷,北方初秋的旭日腆著它蒼涼的啤酒肚。長長的油罐車開足馬力,向前狂奔,想撞開虛無。晨空一半沉黑,另一半金光燦爛。孤單挺立於遼闊平原的爛尾樓,如患癡愚症的巨大神祇,守望著等候收割的麥浪,而工地不斷侵蝕農田。當恪盡職守的女導遊終於閉嘴,大客車內開始播放一部老電影,並不寬敞的車廂被一抹懷舊的色調浸潤。刹那間,範湖湖找到了此次旅行的神秘調子。勁風吹拂的冰冷外部,旅遊大巴同一輛超載的大貨車互相追逐,陷入瘋狂的危險遊戲,乘客們渾然不覺,與死神擦肩而過。催人淚下的平原,範湖湖想,這兒積攢著多少個世代的熾熱呀!它無處不埋人,地下早已是一層層的死城,懶散的陰魂在低空打著哈欠,擁擠不堪。耳機再度傳出循環播放的音樂,幻想隨即複蘇。沒錯,姑娘是坐在他身邊,塗著鮮亮的紅指甲,兩腳踩著他膝蓋,用手指往他大腿上寫寫畫畫。她嬌小纖細的身體如折疊椅般收斂。她線條柔弱,卻無法隱藏她逆反、倔強的個性。範湖湖認為,僅靠幾枚形容詞很難概括趙小雯,想征服她無異於自尋死路。姑娘四周是一大片昏黑,猶似洞穴吞噬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