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背的金章寶篆使範三郎猛然意識到,銅鏡的挑選者不是別人,正是他去孝感寺求見的老和尚,年事已高卻神力無窮的廣陵大師。如今這位酒肉狂僧仍在凡間亂跑,體證禪覺,他時而潛光隱耀,時而化形現世。其實,當天上午,邁進日嚴寺的瞬息間,範鵠迷惑不解地想到的人偏偏就是廣陵大師。拿回傳家寶,離開佛院,男人分外清醒。老神仙的幻象尾隨他步入街道,因陽光的斜照變得越來越淡薄浮虛,終至消隱不見。裴月奴和範鵠相會的十字街頭,距奇優名倡彙聚的常樂坊不過百餘步。他倆身旁是片鬥雞場,許多高冠昂尾、金毫鐵距的百裏挑一的大公雞在圈內廝殺,引起喧天的哄鬧。出售一包包檀香屑、各式檀香囊的坊肆生意冷清,於是老板娘往銀質熏籠裏添了些苜蓿香,以及不大常用的雀腦香、澤蘭香和艾納香。店中眉眼清秀的學徒正緩緩晃動馬尾篩,用沉香、煉蜜、龍腦配製芬芳的百合香。提前降臨的暮靄閉合最後的光環。範鵠神魂驚恍,以為它是直通天河的捷徑。然而身披黃昏赭衣的星星從未給他那時乖運拙的命運上的破馬車指明方向。男人不知道,姑娘已將昨天與明天聯結在一起。臨近傍晚的陽光下,她衣色隱幻,淚水猶如滴滴烈焰。望著神色憂悒的範三郎,裴月奴覺得,天地之大,卻沒人比她眼前的風流冤家更缺歡少愛。不必七思八想,姑娘已領教宿緣前定的分量,曉得她下半輩子不會跟這個性剛氣傲的男人再分開。做陪襯的張寶器隻有將輕微的厭恨之情吞入腹腸。秋末冬初,晝短夜長,範鵠和揚州舞伎在青龍坊度過冰涼一宿,它似乎並不比白天更幽暗。裴月奴仿佛初夜般顫羞,男人撩逗其嫩蕊,采食其隱蜜。他百般溫存地愛撫姑娘,間或施以粗魯的撥弄,把她嬌軀內迷亂的神魂摩擦得滾燙發熱,難以安寧,直到岑夜將曉。淩晨的青霜在朝陽初升時蒸發殆盡,因潮氣泛黑的長街短巷看不見昨晚星光的任何殘跡。人們內心的廢渣被清冽北風一掃而空。裴月奴淚痕未消,已決意隨範鵠去西域,即便揚州才是她真正的故鄉,是血緣祖地所無法取代的。她會鼓起赴死的勇氣去克服哀愁畏懼,直至旅程盡頭,興許這就是她不斷尋找的根本解決之道。範三郎能看到命運之手編織的網羅:從前發生的一切必將重現,是相逢的一個又一個甜蜜瞬間使他至今幸存。
白天在長安諸坊奔波,夜裏跟裴月奴你貪我愛。範鵠埋頭忙了十五六天,起程之前的準備大體就緒,而鍾夷簡仍急得直吼。事情本該進展得更快些,但很不湊巧,月初一名深受皇家器重的高僧圓寂,天子廢朝三日,禮部、翰林院和門下省的官員忙著舉喪誌哀,諸多次要的事項隨之停擺。這位大師本是印度王子,開元年間乘船抵唐,時時奉敕祈晴禱雨,感應極靈。某歲關中大旱,千裏之內井枯泉涸,禾苗盡槁,高僧求得雨落,君王百姓無不感德銜恩。他在資聖寺、薦福寺和大慈恩寺設立道場,被皇帝奉為國師。範三郎早晨起床,前往相關衙署,領取各色文書任狀官符,卻望見玄都觀和大興善寺煙籠霧集,便知有異。往後幾日他路過寺院道場即合十敬拜,也不問裏邊供奉哪路大仙。男人在醴泉坊的祆教祠參拜阿胡拉·馬茲達,在布政坊的大秦寺參拜景尊彌施訶,在清真寺朝真主安拉致意,在摩尼教大雲光明寺向大明尊許願食菜,又在眾多道觀祈求天官賜福,求地官赦罪,求水官解厄。佛院的檀香流布街市,好似處處有仙人漫步低語,滿城靈跡,天地半昏半醒。然而範三郎無暇冥思其前生來世,更沒閑情逸致去細想什麼灼然可畏的神明之事。立冬那天,他在屋外搭設青廬,以家傳的翡翠腰帶為納采之聘,請崔延嗣做媒證,李驀做引禮的儐相,朱履震主婚,舉行讚拜儀式,與裴月奴成親。鍾夷簡持花捧幣,老幼街坊都來慶祝他倆結為連理,其中既有棄賤從良之婦,亦有縱妻行淫遣女賣笑的王八之家,連鄰院極少走動的仵作也領著小兒子跑去湊熱鬧。看到裴月奴含羞帶喜,張寶器咬碎爛牙,將一麵鳳穿牡丹銅鏡送給新郎新娘,寄寓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姻緣乃月書赤繩所係,如此一來死人活人才會安心滿意。畫師盧楞伽以一幅金風玉露的《秋浦雙鴛圖》相贈。道人陳藏遇的禮物是一柄無名短劍,它不僅削鐵如泥,還能劈妖斬鬼。新婚的彤霞在城頭與房頂怒放。交拜合巹後,大夥月下踏歌,鬧到深更半夜。泥醉的星體在天上漫遊,有好幾顆不慎流入塵世,結果像新郎新娘那樣再也沒能返回故鄉。它們劃過城東五十五坊,劃過昏睡的宮殿,再劃過城西五十四坊,將夜空渲染得十分神聖,隨即又融入漸強的晝光,徹底遁形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