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三郎不斷付錢結賬,手裏物件越來越多,裴月奴卻始終輕鬆自在。撒馬爾罕的市場上恣意流通著各式各樣的錢幣,但範鵠隻關心其兌換比值。它們之中有希臘的德拉克馬銀圓,有薩珊帝國三十位君主和一位王後製造的金幣,更不乏大夏、貴霜、印度和阿拉伯的新錢舊錢。粟特地方的小邦國爭相鑄幣,形製仍效仿一千年前希臘征服者設定的樣式。這些錢幣陽麵刻著希臘文字和典型的希臘半身像,陰麵刻著反體的佉盧文,通常還包括布哈拉君王的尊號。粟特人批量仿造拜占庭的金幣,稱之為愷撒,它背麵的女神手握長柄十字架,乳間閃耀著一顆明光爍亮的晨星。在一種極少見的金幣上,刻著兩位皇帝的頭像,他們彼此凝視,好像一對相親相愛的同性戀人。其實,許多統治者下令頒行鑄幣,往往不是因為市場缺乏銀錢,而是源於向四方公布新君主誕生的意願。有時候,錢幣上的銘文還傳達著王位繼承人的重大消息。撒馬爾罕流通的貨幣,包括一種近似於開元通寶的方孔銅錢,少數銀幣甚至來源於五個世紀以前的安息帝國,當年它曾竭力阻止羅馬商人和漢朝商人直接來往交易。自然,八世紀的河中地區正處於黃金時代,像個淺妝素裹的俏婦撩撥著過往的商旅使節,幾乎令人忘記她已名花有主。範鵠遊曆康國的前後幾年,恰逢粟特諸邦大規模皈依伊斯蘭教,祆廟逐漸荒棄,留存的也大多椽爛梁腐,凋敗已極。不過,直到康夜虔的玄孫出生時,它們仍未徹底消失。那幫依然把《阿維斯陀》奉為無上真經的男女,如同他們負隅頑抗的波斯裔教友一樣,跑到至陰至暗的角落裏創立聖堂,繼而又在全世界遊蕩,表演神靈附體、利刃穿胸的詭怪幻術,更效法猶太人四處經商,悄悄發展其金融王國,他們到孟買定居,到非洲掘寶,到香港販售鴉片,再重返波斯的亞茲德省和克爾曼省修庵建祠,而所有這些舉動都是為了實現同一個目的:讓無限光明的聖火代代傳承,萬世不滅。
去布哈拉接引阿拉伯援軍之前,範鵠領著朱履震和張寶器,拜見了康國國王和米國國王,把安西節度副使封常清所寫信函交給兩位君主。撒馬爾罕的宮廷裏焚燒著令人神爽的鬆脂香。範三郎看到雕飾精美的薩珊銀瓶、銀罐,看到刻著戎裝皇帝像的拜占庭象牙盒,看到突厥可汗犒賞的豹形金鐲,唯獨沒有看到大唐天子頒賜的任何東西。康國國王咄葛是個尖嘴猴腮的老男人,兩年前剛被唐廷冊封為欽化王。米國國王默啜四十多歲,生得龜背雞胸,是咄葛的親弟弟,在同一年被封為恭順王。長久以來,兩位國王互相看不順眼,爭著向他們七老八十又聾又啞的母親求寵。米國的王都缽息德城,即西方人所說的古城片治肯特,在撒馬爾罕東南,城外遍布一座座葡萄園和葡萄酒坊。杜環當年途經粟特,以為昭武九姓諸國並無彼疆此壤之分,更記錯缽息德的方位,把它說成是處於撒馬爾罕西北。國王默啜為討好唐朝使節,特意送他一塊火浣布。朱履震將其投入爐內,隻見此物載焚載赫,流光溢星,泛起令人驚歎的華彩。米國人善於阿諛奉承,最懂得及時行樂。範三郎遇到不少同胞。他們犯了雞盲症,感覺缽息德城的淩晨瑟瑟作響。唐朝客商報告說,幾名吐蕃使者剛與國王見麵,眼下仍待在城裏沒走。範鵠心頭一沉,清晰而不無憂慮地預見到,平靜得殊異尋常的西域將陷於戰火,強敵不久便會發動猛攻。當時,鎮守潼關的哥舒翰主力遭叛軍擊潰、主帥本人被俘的消息已傳遍河中地區。官府的文告上說什麼老皇帝乘輿播遷,巡幸西蜀,命太子監國撫軍,而安史兩逆賊裂冠毀冕,拔本塞源,大逆不道,天下可共討之雲雲。身處蔥嶺以西的範三郎第一次認識到情勢危急。他請朱履震扶乩問卜,推算多長時間仗能打完。老男人直接回答說,若潼關仍在唐軍之手,九個月內安祿山必敗,如今險隘失陷,戰亂勢將曠日持久,難免再拖六七年。這與範鵠的推測不謀而合。望著東方暗沉沉的昊空,男人眼睛酸痛,意識深處升起更為不祥的憂思懼念。他什麼也沒說,臉上流露的極細微的凝重唯獨張寶器察覺到了。範三郎本想把青皮臉小夥子留下,讓他守護裴月奴,自己領著鍾夷簡、彭軍頭和老庸醫朱履震,沿那密水趕往布哈拉。可是女人不願再跟丈夫分離,決意隨他一塊兒出發,共同踏上簡易碼頭的棧板,登上渡舟。撒馬爾罕城外,河麵泛著粼粼細波,岸邊的小船仿佛在緩緩漂移,其實它們已被麻繩拴死。陽光給浸濕的船槳鍍了一層黃金。行前那一晚,黑夜女神拉脫麗靜靜站在庭院中,兩顆流星從東南天際劃落。裴月奴將不安的夢兆告訴丈夫,對女人而言它永遠近乎一種神秘的視覺。範三郎於是想起巴士拉的胖大學者巴賽姆·易司哈格,此人說過世間之事無不受到星辰的深刻影響,但他又聽聞,在印度以遠的東方,祖宗之法要比天體的威力更強大。即將與阿拉伯騎兵會麵的前景令鍾夷簡興奮莫名。他唱起鄉謠俚曲,連夜磨刀霍霍。可範鵠總覺得黑大漢並非在為明天做準備。男人天生的能耐和火一樣的性子,注定他已在幻想之中參戰無數次。真正久經沙場的彭軍頭卻睡得很死,因為仗會跟誰打、何時打、在何處打,這一切皆未確定。實際上,獨臂男人僅憑多年從軍形成的靈敏嗅覺,就能聞到大戰的瘋狂腥味兒。缽息德城一連幾日濃陰四合,太陽從雲隙間探下,惡風如敗兵般疾走。彭軍頭派人抓來吐蕃使節,用盡種種令人不齒的卑鄙手段,榨花生油似的榨幹了他們掌握的所有軍情。朝布哈拉進發之際,彭軍頭提醒範鵠,興許阿拉伯援兵還沒入玉門關,通往京師長安的道路便會被突襲截斷。若形勢發展到那一步,現在更應預圖穩住這支部隊,以免他們救火紓困不成,反倒給留守西域的唐軍惹禍添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