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他沒有見過爹。聽媽歎氣地說,你爹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
讀書時,他又問媽,媽抹眼淚說,你爹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他說,爹去了幾年了?媽紅著眼睛說,你幾歲就幾年了。他說,我有六歲了,爹幾時回來呀?
不久,有個一顛一跛的瘦男人來找媽。這個男人怪醜陋的,一張麻臉,且上麵有幾塊疤。每回,這個男人不是給他帶幾個糖果,就是給他幾個毛票,他好歡喜。媽就叫他到外麵去玩,然後急忙把房門關嚴。
有回,那男人來了,媽要他喊庚爹。他不喜歡這男人,就嘟嘴不喊,還用小眼睛瞪他。媽柔聲告訴他,庚爹和你爹是戰友,和媽是一個村子長大的,還是同年同歲。他才不情願地喊了聲庚爹。那男人喜滋滋的,就抱他,還用那張滿嘴煙臭的口親他的小臉兒,親他的雞雞,還嘖嘖咂嘴。然後,摸出十多張毛票子,塞在他手裏。
媽就說,去,到王爺爺店裏買糖去。王爺爺店子有裏把路,一去一來要個把小時。沒走一半路,就聽見過路人說,王爺爺到鎮上購貨去了,他隻好調頭回家。卻見房門緊閉著,從門縫一瞄:媽躺在床上,白乎乎的上身袒露著,庚爹側身坐在床沿上,兩隻手抓著媽胸前的白乳頭。他知道庚爹是木匠,兩隻手是握鐵錘、斧頭的,又大又粗糙。他看不下去了。媽胸前的東西是他從小摸著長大的,隻有他一個人有權利摸。
想到這,就飛起小腳,狠狠地踢門,口裏罵著,你狗日的庚爹,關門欺負我媽!媽和庚爹一驚。門是庚爹開的,他就照庚爹的跛腿亂踢,直踢得他的跛腿發抖,麻臉漲得通紅。媽的臉也好紅。
從此,他開始恨庚爹。以後,庚爹很少來了,隻是隔段日子來一趟,兩個人站在堂屋裏,說幾句就走了。他用眼睛狠狠地挖庚爹。庚爹來時,媽的眼睛就閃著異樣的光。走時,媽就擦眼淚,一直目送庚爹一顛一跛地消失為止。
從小學到初中、高中以至上大學,他穿的吃的用的都寬綽。那時,他家並不富裕,但媽經常給他寄錢。當他問媽哪兒來的錢,媽說,你不問這些,把書讀好就行了。大學畢業後,他分到市機關。這時媽剛過五十大壽,但看上去隻四十出頭。他畢竟是有知識的人了,很大度地問媽,庚爹還好嗎?媽的臉上就泛出少許紅暈:他蠻想你哩,說你有出息,將來肯定做大宮。唉!隻是他身上的傷一到陰天就疼。
他提升科長時才結婚。婚事在市裏辦。那天,媽來了,從口袋裏拿出200塊錢給他,說這是庚爹的一點心意。他不再缺錢花了,說,不要,他老人家掙點錢不容易。看見媽的臉色好慘然,隻好收下。他連忙換過話題,問媽,他老人家怎沒來呢?媽的氣色好多了,說你庚爹人來了,不肯到這裏來,怕那醜模樣把客人嚇跑,硬要住旅社。他提出去請,被媽攔住,說,不去,你去了他也不會來的。
婚後,他跟妻子商量把媽接來。媽來了,說住不習慣。他勸媽,說慢慢就會適應的。不管白天晚上,媽常一個人坐在陽台上,眼睛總是呆望東南方——那是家鄉。這時他已提升為副局長了,媽的心思他再清楚不過了,就開導媽,您住不慣的話,我用車把您送到鄉下住幾天再回來?媽低頭不語,好半天歎口氣,說,算了,算了。突然,他發現媽上來不到二年,頭發花白了,臉上皺紋也增多了。
一天,媽早早起床,神色驚惶地說,我做了個夢,夢見你庚爹死了,我要回去!他一笑,說夢是假的。媽一反常態,大聲叱責,別以為你是局長狗長的,你有了今天,虧得誰?沒良心的東西!媽說走就走,他慌了,隻得派車隨媽去。
車子開到村東頭,就發現那塊荒草淒淒的墳塋旁有座新墳,上麵豎著一塊黑碑,一行道勁的字十分醒目:抗美援朝一級戰鬥英雄劉勇之墓。媽突然瘋了似的朝那座新墳撲去。媽的哭聲驚動了村鄰。村鄰說,庚爹去世才一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