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娘,個高,體胖,天庭飽滿,聲洪嗓大。如果穿花哨些,遠點看,不像五十歲,再抹點胭脂,說三十歲也不過分。
香娘不滿十四歲開始做“大人”,婆家窮,男人黑瘦且矮小。解放後,香娘當了幹部,英姿勃勃。
男人在她動員下參加了誌願軍,可沒去一年,老天爺照顧他,炮彈把個腦袋瓜子轟出了點毛病。香娘能說會道,頂呱呱的,又是村幹部,整天南裏北裏地跑。男人管不了,索性要求進步,入了黨,和婆娘形影不離。
男人沒文化,講話囉嗦,且愛出風頭,常出洋相,使香娘抬不起頭,經常拌嘴。不少人勸說香娘去離婚,香娘也動搖了,可偏偏肚子有貨了,歎息不已,回家做了主婦。男人好喜歡。
香娘愛說愛笑的性格,男人看不慣,明察暗訪,不見蛛絲馬跡,但越是沒證據,疑慮越深。男人變得好吃懶做,把一切氣發在婆娘身上:婆娘害了他,就因為婆娘太標致!男人瘦了。男人巴望歲月快過去,偏不如意,自己又老又醜又有病,婆娘卻紅光滿麵。憑香娘身強力壯,把個病懨懨的男人就可揍個半死,香娘忍住了:一朝伢子們看,二朝半輩子夫妻情分上看,自己挨打受罵,隻當幹了重體力活。兒長女大了,苦水朝心裏咽。
男人生病,且重。
香娘沒有淚水。咽氣前男人不肯閉眼。
親朋好友,兒女子孫,甚至落氣紙都準備好了,男人還是不肯閉眼。
這樣拗了兩天兩夜,香娘守在床邊沒合眼。
老大見多識廣,撲通一聲給娘跪下。香娘驚愕了,一言不發,有絲光亮的眼神,倏然黯淡了。晚輩們似乎明白了什麼,都跟著跪下。
香娘麵如死灰,絕望地、呆呆地瞅著床上氣若遊絲的男人。
突然,老大哭喪著臉,像狗一樣哀憐:“娘,我的親娘啊!您就答應吧!不然,我們都不起來!”
沉寂。死一樣沉寂。香娘的頭有些昏,眼有些黑,臉兒有些黃,腳有些抖。但她竭力控製,一動不動。
僵持。
良久,香娘挪動腳步感到好沉,慢慢靠近病榻,雙手顫顫地抓住男人冰涼的手,痛苦地說:“去吧!放心走吧!我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家的鬼!”
話音剛落,男人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