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柳濤在長途汽車站等了很久,總算看見常子泉拖著一個行李箱東張西望地走過來,彼此大罵了一陣。經過大半天的顛簸,他們終於來到申鋼廠,梁重掏出介紹信給門警看,門警客氣地為他們指點方向。常子泉和柳濤在廠區走了二十分鍾,盡管氣溫不高,但七月正是黃梅季節,他們感到悶熱潮濕,連喘氣都有些困難,渾身粘乎乎的很不自在,空氣中漂浮著濃濃的灰塵和亮晶晶的矽鋼灰。常子泉看著煙囪裏噴出的濃濃黑煙,罵罵咧咧說:“這是什麼鬼地方,這麼髒。”
柳濤說:“兄弟,我們似乎上當了,沒想到這裏的環境比我預計的還要糟糕,我們為肺部祈禱吧。”
在一個會議室內,聚集了二十幾個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常子泉找到個衛生間,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臉,出來後,楊帆迎上來說:“小家夥,這些日子過的還可以吧?”
常子泉感到有些被欺騙的感覺,酸溜溜說:“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
楊帆被嗆了一下,但也心知肚明,遞來一瓶汽水說:“慢慢習慣了就會好的喝瓶汽水吧,這可是我們廠裏自己生產的。”
“鋼鐵廠裏還生產這玩意!真會投機倒把。”常子泉喝了一口說:“味道還不錯。”
楊帆尷尬一笑說:“好一張利嘴。”
柳濤拿著兩張表格,給了常子泉一張,自己坐在一邊填寫。
外麵突然一聲爆炸,把大學生們嚇得跳了起來,人事部長說:“大家別緊張,這是爐台上的噴渣。”
“噴渣?”大學生們麵麵相噓,在驚魂中走到窗前,隻見一股濃煙從爐台上緩緩飄向天空。
下午,人事部帶這些大學生去生產第一線走了一圈,算是一種切身的體驗。爐台上就像一個沙漠腹地,到處噴出幹燥的熱浪,汗水還沒有滲出就在毛孔裏被蒸發,常子泉感到整個軀體被熱浪輕輕托起,然後又被扯成一塊布,經受著每一個方向輻射來的熱浪。幾台鼓風機扇著熱風,把常子泉吹得搖搖欲墜。一陣警報聲後,爐膛出鋼了,灼熱的鋼水被倒入一個鋼包,鋼包又被一台巨大的行車吊至連鑄機上,峰鳴器和警報聲響徹整個廠房,麥克風裏預報著一串串專業的數據,十幾個戴著藤製安全帽的工人站在鋼包下準備各道工序,隨著一陣哨聲,一台液壓控製器打開了鋼包底部的活塞,一溜滾燙的鋼水像泉水似的注進結晶器,鋼花四處散射,猶如夜空中的禮炮,在這個龐大和灰色的廠房裏,常子泉覺得唯有這朵火樹銀花顯得格外的明亮和激情。鋼水注入結晶器,經過水的冷卻後,慢慢凝固成一條紅色的板胚,在滾輪的帶動下,輸送至遠處的另一條生產線。水蒸氣從平台底下的結晶器中噴湧而上,頃刻彌漫於整個平台上,常子泉感到眼前一片迷茫,猶如置身於一個陷進邊緣,伴隨著機械的轟鳴聲、水碰到鋼水後的暴烈聲、警報聲、廣播聲、人的嘶喊聲,一幫大學生臉色慘白。
“砰”爐台上再一次噴渣,幾個工人抱著腦袋,早早地躲閃在一邊。冶煉過程中的噴渣是極其危險的,正常情況下不會發生,隻有在某一道工序如吹氧、加料等出現問題時,鋼渣才會隨著上千度的熱浪從爐膛裏噴射而出,如果人站在一邊,會在頃刻間被烤焦,就算被一點點的鋼渣濺到皮膚上,也會燙成一個洞,皮膚一旦被這種鋼渣燙傷,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皮外傷,都很難愈合,鋼渣中的硫、磷、鋁等有毒物質會侵入軟組織,非要把你的肌肉腐爛成一個很大的窟窿,等毒性消失以後才算完事。在爐台上和連鑄機上工作的男人們都有不穿內褲的習慣,因為滾燙的鋼花濺到皮膚後不會馬上粘住,隻會迅速翻滾著下滑,如果一顆鋼花濺到胸前,一個本能的收腹動作,鋼花就會順著皮膚從腰間至褲腳管裏滑出,稍微的一個阻擋或者停頓,鋼花就會燙穿皮膚,鑽進肌膚,此中場景下的男人,絕對不能穿帶有化纖成分的內褲,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有效保護生殖器。
當天夜裏,常子泉失眠了,他感覺到,這裏的鋼鐵工人有著一種超越男人本身涵義的明亮氣質,也許是在惡劣環境中磨煉出的無憂無慮或者無可奈何的樂觀情緒,他們帶著肅穆的神情走進爐台,轉眼就是一臉的灰塵,在下班的時候,他們拿著搪瓷杯走下樓梯,在每一張黑乎乎的臉上,常子泉看不出他們的疲憊,隻是露出潔白的牙齒歡笑著離去。就在他們的手裏,煉成了成千上萬噸的鋼,在看到那一堆堆鋼板時,一切都感到難以置信。睡在同一個宿舍的柳濤是冶煉專業,被安排到煉鐵分廠的技術科,盡管他的工作遠離生產第一線,但此刻他也沒有睡著,正捂著床單偷偷地哭。
常子泉歎一口氣:“兄弟,我們算是長大了,也獨立了,黑燈瞎火的就在這裏走下去吧,我感覺有種說不清的在東西拽我,好像我的靈魂有一半注定要埋在這裏。”
柳濤輕聲說:“就算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吧,人一生下來,就注定要走完這個軌跡,讀書,找工作,賺錢結婚,生兒育女,養老壽寢,然後落葉歸根,其實埋在哪兒都一樣,隻要自己喜歡,也是自己的命。”
“你想的還真遙遠。”常子泉笑笑繼續說:“沒有一廂情願的,轉折與被叛,既然來了這裏,我們要尊重自己的選擇。”
柳濤說:“那我們今後怎麼辦?”
常子泉說:“努力吧,也許我們會闖出一條路。”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柳濤哭出了聲音:“怎麼一轉眼就到這裏了,難以置信”
“一個大男人,哭什麼!”常子泉一骨碌坐起來說:“很想痛痛快快灌一壺酒,喝他個酩酊大醉,醒來後,就把一切都忘記,就像命中注定一樣,我們本來就是在這裏的人,在這裏生活,在這裏走完一生。”
窗外下雨了,是黃梅季節的蒙蒙細雨
林森知道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所以他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地走進楊帆的辦公室,他看見常子泉坐在旁邊無動於衷,心裏就犯起嘀咕,總該打個招呼吧,說什麼老子也是老革命了,怎麼沒大沒小的。林森一度感到很失望,直到楊帆相互介紹以後,常子泉才狡兔般蹦起來,朝著林森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師傅好!”林森倒退一步說:“你這是幹什麼?”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行此大禮,以示我對師傅的無限尊重。”常子泉一本正經說。
常子泉玩世不恭的態度,也著實讓林森猝不及防,好小子,一見麵就給我一個殺手鐧:“小家夥,客氣了,以後我們還是以同事相稱為好。”
常子泉笑笑說:“這可是你說的,那我應該如何稱呼你,兄弟?”
楊帆說:“別胡來,你師傅叫林森。”
“哦!林師傅。”常子泉認真叫了一聲。
楊帆說:“你的情況,我早就對你師傅介紹了,他對你很感興趣。”
常子泉看著林森說:“我也不是什麼好貨色,差點被學校開除,不值錢的大學生,找不到好地方工作,來這裏接受再教育。”
林森大笑說:“別謙虛了,你是我們用重金買來的。”
常子泉瞪出眼睛說:“啊?重金買來的,這不是人販子的勾當嗎!這些老師,看似為人師表,其實一肚子的投機倒把。”
楊帆說:“別亂說,這是市場經濟的遊戲規則。”
常子泉裝著委屈說:“我讀書都交學費的,既然把我賣了,總得點給我幾張票子吧,好歹讓我買點煙酒什麼的孝敬師傅,這幫沒有良心的老師。”
林森感到常子泉還真的像楊帆說的一樣油嘴滑舌,玩世不恭。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後,林森就迫不及待地工作現狀介紹一下,常子泉傻乎乎點頭,不時伸出大拇指吹捧林森。
林森樂得神魂顛倒,掏出香煙說:“抽煙嗎?”
常子泉一直腰說:“偶爾抽。”
林森給了常子泉一支煙,常子泉裝模作樣地抽,在這支煙還沒有燃盡,馬上掏出事先準備的煙,回敬了林森一支接著抽。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常子泉總搶在林森之前發煙,林森心裏想:這小混蛋,比我還老煙槍。於是師徒兩人邊聊邊抽,這一來二去的,常子泉的一包煙也抽完了,林森感到腦袋暈乎乎。後來,林森對楊帆說:“不對呀,這第一天拜師,這小混蛋就弄了包煙和我對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