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鄧九公又把圍著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遊,便擇定日子,要趁著天氣,回山東去。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隻得給他料理行裝。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事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細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鬥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另有送褚大娘子並給她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她那位姑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安太太便在西間,和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座。老頭兒在席上,看著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歎,便在座上擎酒杯,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趟,臨走就和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有再來的日子了。’誰想說不來,如今已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趟。這一趟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麵也見著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著了。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和你老弟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裏吵鬧了這一陣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事,你我的交情,我鬧不了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和你要宗東西,還有托付你的一樁事。”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他笑嗬嗬的幹了那杯酒說道:“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隻是話到禮到,我說得在前。”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目白出身,兩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眾親友的台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隻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裏可有點子怪不平的。”說到這裏,安老爺便說道:“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為然;洪範五福,隻講得個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和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或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餘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嘔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隻怕還趕得上見個侄兒,也不可知呢!”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裏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不想座中坐著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他聽了隻抿著嘴,低著頭喝酒,又不好答岔兒。
這席上在這裏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裏靜聽。聽到這裏,舅太太便道:“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不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幹女兒,和你們這個大姑奶奶,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麼?”安太太也道:“這話正是。”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為這話要說。”因向安老爺說道:“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本領也不弱,隻不過老實些兒,沒什麼大嘴末子。為什麼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因為走鏢的這一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和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老弟你隻看著咱愚兄這麼個老坯兒,還吃海馬周三那一合兒。所以我想著,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圖個前程。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後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和賊打交道,可就比保鏢硬氣了。這是一。”
安老爺道:“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前,果然我作個後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責任?再說隻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後,交給我罷。請問要的那宗東西,是什麼呢?”鄧九公道:“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老弟,不是我和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裏了;二位老人家,我要請過來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內囊兒的東西呢,你侄女是給我預備妥當了;什麼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著老人家樂去。我就隻短這麼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得著使不著,得先討老弟你個教。”安老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