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應了一聲,連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這位侍衛的話,我聽著又儼然會懂呢?這人莫非是個楚才晉用,從那裏換了遍班回來的罷。我隻愁他這個樣子,怎生和方才那班鳶肩火色的矯矯虎臣會弄得到一處;他要竟弄得到一處,這人也就算個遭劫在數的了。”一路想著,進了那座內磚門,不曾到得貢院門跟前,便見罩棚底下那班伺候搜檢的提督衙門番役,順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擄袖的在那裏搜檢。被搜檢的那些士子,也有解開衣裳,敞露胸懷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滿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了,又不容人收拾妥當,他就提著那條賣估衣的嗓子,高喊一聲:“搜過!”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個個掩著衣襟,挽著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籃,那隻手還得攥上那根照入簽,再加上煙荷包煙袋,這才邁著那大高的門檻兒進去。看著實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不一時搜到挨近前麵的那個人,卻又是七十餘歲,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邊站的一個戴白頂兒藍翎兒,生得凹摳眼,蒜頭鼻子,白臉黃須,象個回回模樣的人,先喝了聲:“站住。擱下筐子,把衣裳解開。”早聽得東邊座上那位大人說道:“你當差隻顧當差,何用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個番子嚇得不敢作聲,大家虛應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無限功德。公子探頭向上塑了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烏克齋,因不好上前手招呼,隻低了頭。烏克齋看見了他,例欠了欠身讓道:“別耽擱了,就隨著進去罷。”
公子進了貢院門,見對麵就是領卷子的所在。他此時才進門來,那一身家夥。已經壓得滿頭大汗,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再上去領卷子。看了看,那梅問羹還在那裏候著,又有烏大爺的兄弟托減村並兩三個少年,都在牆腳下把考藍聚在一處,坐在上麵閑談。他也湊了大家去,把考籃放下。梅公子先和他說道:“我方才悔不聽你的話,隻管進來,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沒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說著拉了公子,擠到放卷子的那個杉樁圈子跟前。隻見一班旗下子弟,這個要先領,那個又要替領,吵成一片。上麵坐的那位須發蒼白的都老爺,卻隻帶著個眼鏡兒,拿著枝紅筆,按著那冊子點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著吵得暗地昏天,他隻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內中有個十七八歲的少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兒,套一件青哦噔綢馬褂子,褡包係在馬褂子上頭,挽著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樁上,拿手裏那根照入簽,把那禦史的帽子敲得拍拍的山響,嘴裏還叫他:“都老爺!你把我那本兒,先給我找出來呢!”那禦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也耐不住了;隻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麼?”他道:“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才給我捐的監。我叫繃僧額。我們太爺是世襲嗬達哈哈番,九王爺新保的梅楞章京。我是官卷,你瞧罷!管保那卷麵子上都有。”那禦史果然覷著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裏,和他道:“你的卷子卻有了。國家明經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難道你家裏競沒有一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你現不必領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這場吵,真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那禦史是依然按名散卷,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著,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還說道:“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隻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文字。”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公子在旁看了歎息一聲,便和托二爺說道:“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發該三複古人‘樂有賢父兄也’的這句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