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太太道:“喂!今兒個咱們得分清楚了,你們爺兒三個是客,我們娘兒四個是東家;你們帶著你們兒子吃著,我們各人帶著我們各人的女孩兒張羅我們的,不用姑老爺管。回來還是讓你們爺兒三個上坐,我們娘兒四個陪著。我們就是怎麼個糙禮兒,老爺不管依不依。不,你就別吃,還跟了你那程大哥吃去。”安老爺那裏肯依,還隻管謙讓。安太太說道:“老爺,我看咱們竟由著大姐姐和親家怎麼說,怎麼好罷!你和她讓會子,也是攪不過她。”安老爺道:“我倒不曾見賓之初筵是這等的溫溫其恭,無法竟沒奈她何?”舅太太也不來再讓,早同張太太帶金、玉姐妹,調停座位來。便在那上房堂屋裏對麵放了兩張桌子;中間留一個放菜的地方。把安老爺夫妻坐位安在東席麵西;她同張太太在西席麵東相陪;公子和金、玉姐妹兩個分兩席打橫侍座;當下擺上果子,大家讓座。張太太和舅太太道:“咱倆到底也要給他老公母倆斟個鍾兒哪!”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醬王瓜兒似的兩把指頭真個甚還要鬧個雙雙手兒捧玉鍾嗎?依我說,這個禮兒,倒脫了俗罷。”安太太也攔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說:今日這席酒,你二位都是為玉格費心,竟罰他斟罷!”舅太太也道:“有理。”當下公子擎杯,金、玉姐妹執壺,按座送了酒,他三個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兒子是已經登第成名,媳婦又善於持家理紀,家裏更有這等樂親戚情話的一位舅太太,講耕織農桑的一雙親家,時常破悶幫忙,好不暢快。一麵喝著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論了些將來。安老爺這裏隻管酒到杯幹,卻見公子隻端了杯酒在那處作陪飲。老爺便吩咐道:“家庭歡聚,不必這等矜持,你隻管照常喝。”公子答應著,拿起酒來,唇邊抿了抿,卻又放下了。安老爺問道:“想是酒涼了。”隻見公子欠身回說:“酒倒不涼,近來總沒大喝酒了。”老爺道:“為甚麼?你的酒量也還喝得,再者我向來又準你喝酒,為甚麼忽然不喝了?”公子見問無法,隻得推說:“因一向在書房裏讀書,怕耽擱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領了三杯瓊林酒,其餘各處會宴也不曾喝。”
老爺大笑道:“我隻曉得個發憤忘食,倒不曾見你這發憤忘飲。
並不是我自己愛吃兩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兒子吃酒。豈不見鄉黨一章,我夫子講到食品,便有許多不食的道理。逢著酒場,則曰:“惟酒無量。’夫無量者,一鬥亦醉,一石亦醉之謂也,隻不過不及亂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學不厭、教不倦的工夫,比你這區區取科第何如,又何曾聽得他幾時戒過酒。況且今日舅母和你嶽母這一席,正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顯親繼誌而設。
正是你菽水承歡之日,非傴僂聽命之日也。”因回頭道:“太太,叫人取過大杯來,你我今日,就借二位親家這席,給他開酒。”
金、玉姐妹兩個,自從前年賞菊小宴那天,為了閨房一席閑’話,惹得公子賭了個中舉、中進士的誓,要摔那瑪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卻從那日起滴酒不聞,兩個心裏正有些過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說到那裏,應到那裏,一年半的工夫,果然鄉試連捷,並且探花及第,衣錦榮歸了。兩個十分過意不去之中,又加了一層喜出望外。此時覺得盼人家開酒的心,比當日勸人家戒酒的心,還加幾倍。因此從前幾日姐妹兩個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裏備個小酌,給這位新探花郎賀喜開酒。卻也未嚐不慮到人家的氣長,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幾句俏皮話兒,一番討人嫌的神情兒。恰巧今日舅太太先湊了這等一席慶成宴,料著他一定興會淋漓的快飲幾杯,這場官司,可就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打過去了。晚間洗盞更酌,便省卻無窮的婉轉。不想公子從此時起,便推托不飲,倒惹得老人家追問起來,正愁他不好對答。忽然聽得公婆要給他開酒,兩個大喜,答應一聲,便連忙站起來,過去覓盞尋冠,想要湊這個趣兒。隻見公子向她姐妹說道:“你兩個叫人把我書閣兒上那個瑪瑙杯取來。”她兩個一聽公子指名要那個瑪瑙杯,心裏早料著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當日開菊宴那天的情節,雖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隻是自己詞氣之間,也未免覺得欠些圓通,失之孟浪。倘然他一時高興,在公婆麵前盡情說出來,倒不當穩便,卻又不好攔他,隻得叫人去取那個杯子。兩個人四隻眼睛,卻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看看公婆。那知安公子毫無成見,倒是燕北閑人在那裏打算,要歸結他第三十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