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老封翁驀遇窮途客(3)(1 / 2)

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幾不曾衝個筋鬥。當下吃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和人玩笑,也從沒人和我玩笑,這卻是誰?”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鬆開了。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踹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雞眼上;老爺疼得握著腳,哎呀了一聲。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隻看為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著件短布衫兒,拖著雙薄片鞋兒。老爺轉過身來才和她對了麵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裏直灌不算外,還夾雜著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又看了看她後頭,還跟著一群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麵油頭,妖聲浪氣。且不必論她的模樣兒,隻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登時嚇得呆了,隻說了句:“這……這……這是怎麼講!”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臉上有些下不來,隻聽她口兒嘈嘈道:“那兒呀?剛才不是我們打夥兒從娘娘殿裏出來,瞧見你一個人兒,仰著個頦幾,盡著瞧著那碑上頭?我隻打量那上頭有個什麼希希罕兒呢!也仰著頦兒,一頭兒就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楞子爬著條浪狗,叫我一腳,就踹了它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得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

老爺此時肚子裏,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裏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隻氣得渾身亂顫,呆著雙眼,待要發作一場。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單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裏子、西湖色的濮縣綢的半大夾襖兒,並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縐散腿褲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著極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著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撬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頭棍兒舉著;梳著大鬆的髻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象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機伶得就象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裏先帶點嚷兒,嗓子裏還略沾點兒腔調。她見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著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別計較她,她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著;也有踹了人家腳,倒和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是新兒的鞋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爺給我拿著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了吧!”說著,就把手裏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她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裏一陣亂忙,就接過來了。這個當兒,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鞋子上的那塊泥。隻她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奇香異氣,又象生麝香味兒,又象鬆子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

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她一隻手攀住腳後跟,嘴裏還斜銜著根長煙袋,揚著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隻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裏亂跳,說不得話,隻說:“豈敢!豈敢!”她道:“這又算個什麼兒呢,大夥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

老爺好容易等她撣完了那雙鞋子,鬆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於要把手裏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她好走。她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說著,一麵伸手拔下耳挖子,從頭上退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裏一麵說道:“老爺子,你老方才時候是不是在月台上揀那字紙的嗎?我這麼冷眼兒瞧著,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說著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倒有兩月來的沒見了,也摸不著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娘娘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你看這位老爺,他隻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直到這個場中,還絕口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著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可奈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著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

那媳婦子又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爺叫我弄什麼行子?”這才急出老爺的實話來了,說:“一定恭喜的。”她這才歡喜,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性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

安老爺真真被她磨得沒法兒,隻得嚷道:“準養小子。”那班婦女見老爺斷得這等準,轟一聲都圍上來了。有的拉著那媳婦子就道喜,她也點著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太爺字解得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