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四位陪客見安老爺是個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鄧九公這套隻顧一麵兒的話一交代,在個姓曾的聽了,心裏來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發不來周旋這位遠客,隻他四個高談闊論起來。安老爺此時倒落得一個人呆坐那裏看戲。無如老爺的天性又生來的和看戲這樁事不甚相近,什麼叫作賓白合套,切末排場,平日一概不曾留過這番心,再講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隻管看著,卻是一絲不懂,但見滿台刀槍並舉,鑼鼓齊喧,一時又見從上場門跳出個黑盔黑甲的黑臉人來,也不聽得他唱,隻拿了杆槍,哇呀呀哇呀呀,喊了個地動山搖;咕咚咚咕咚咚,跳了個塵飛煙起。鬧了半日,忽然聽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卻道得是:
“力拔山兮氣蓋世。”這句老爺懂了,接著留神聽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這人扮的是西楚霸王。原來台上這半日演的,正是楚漢爭鋒的故事,這段涑水通鑒,老爺是爛熟的,因而便要往下聽,聽他唱的是些什麼。一霎時前場笙笛合奏,鼓板輕敲,老爺側著耳朵,一字字跟著聽明白兩句。唱道:“是蓋世英雄,始信短如春夢。”正在聽得有些入神兒,忽聽左首坐的那個曾瑟庵望那三個說道:“人生在世,既作了個蓋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夢,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領略些沂水春風樂趣,自然上下與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短如春夢!”他一句話沒講完,猛可的又聽那個仲笑岩說道:“到底還是他算不得個蓋世英雄。這場事當日要遇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領,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個個急公向義,親其上死其長的,先到了關中了,又何愁有十個韓信一百麵埋伏!”曾瑟庵聽了說道:“罷了罷了!
笑岩你莫來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撐門麵。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領,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駁斥了哇?”仲笑岩見曾瑟庵賣弄他家先賢的高風,挑揭自家先賢的短處,早有些不悅,也回口道:須比你家那位子皙公,隻和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廝混的有幹頭些。”
那瑟庵便翻著雙白眼說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歎:‘吾與點也。’正賞識得是他那些兒沒幹頭處。”坐中那個冉望華,是個退讓不遑的人,見他兩個爭竟起來了,慌得把身子往後偎了一偎,望著那個複姓公西的說道:“小端,你看今日這等個禮樂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鬥起口來。區區止不過誌在溫飽,自問是斷斷周旋不來的。這事隻得要借重你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見冉望華把場是非磨兌到他身上來了,忙道:“惶恐惶恐,這事小弟也遜謝不敏,所以不敢固辭者,誠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為請我們來作個小小儐介,奉陪這位水心先生,我們倒不可在遠客麵前,有失家風,致傷雅道!”說著,便離位出席,向曾、仲兩家各打了一躬,勸他兩個和息這場口角。
安老爺坐在上麵,看他們四個鬧了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言誌的那章《論語》。這樁事不比聽戲,可正彈在安老爺白癢癢筋兒上了。當下見公西小端隻管那等揖讓周旋的讚襄了一陣,曾、仲兩個依然是一邊盛氣相向,一邊狂態逼人,把個冉望華直嚇得退避三舍。安老爺倒有些看不過,不禁欠了欠身勸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這番舉動,固是不愧家學淵源,隻可惜未免有些為宋儒所誤。依我鄙見,此刻望華不須退讓,小端暫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縱高談,笑岩也莫過爭閑氣。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這章書,不是這等講法。”他四個一聽這話,各各詫異,暗道:“不信我們門裏出身的,倒會不及個門外漢了。再說這章書,我們隻看高頭講章,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怎的說不是這等講法呢?”四個人便不約而同的問著安老爺說:“先生你這話怎講,倒要領教?”
安老爺道:“大凡我輩讀書,誠不得不詳看朱注,卻不可過信朱注。如不詳看朱注,我輩生在千百年後,且不知書裏這人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這樁事是怎的樁事,說的話是怎的樁話;過信朱注,則入腐,障日深,究未免離情理日遠。須要自己拿出些見識來讀它,才叫作不枉讀書。即如這章書,揆情度理,我以為你家四位先賢,在夫子麵前侍坐言誌時節,夫子正是賞識三子,並未嚐駁斥子路。不但未嚐駁斥子路,轉有些駁斥曾皙。讀者正不得因‘吾與點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兩個的可使足民,願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賞識之中。這句話隻看孟武伯問子路仁乎那章書,便是夫子給他三個出的切實考語。然則此時夫子又何以明知故問呢?自是這日燕居無事,偶見他三個都在座中,一時想到我平日所賞識他三個的如此,隻不知他三個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則明王複作,縱使轍環終老,吾道不行,隻二三門弟子為世所知,亦未嚐不可各行其誌,這正是大聖人一片憐才救世的苦心。及至聽他三個各人說了各人的誌向,正與自己平日所見略同,所以更不再贅一辭。正所謂得意忘言,默然相賞,這便是夫子賞識三子的明證。既雲默然相賞,何以三子之中,夫子獨又哂子路呢?要知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誇。隻後文為國以禮,其言不讓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蓋許其能,特哂其不遜。隻是既許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遜?所謂不遜的去處,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爾而對。至於怎的就逼得他率爾而對,因之帶累冉子、公西兩個作許多難,以致會把位大聖人傷到喟然而歎,這場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張瑟鼓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