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這兒吩咐你話麼!怎麼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裏怎麼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麼長號兒、短號兒哭起來的?這可不象樣兒了!”金、玉姐妹素日本就待她最好,此刻見是她們屋裏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兩人隻圍著她,悄悄兒的勸她,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麼大喜的事,你還有什麼委屈的地方兒呢?有什麼話,隻好好的說,快別哭了!”她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無耐這裏隻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她那裏隻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的隻哭。
讀者,你道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麼?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睛理。豈不聞語雲:“人各有誌,不可相強。”便是婦人女子的誌向,也有個不同。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鳳的;有的講究穿衣吃飯,隻圖一馬一鞍的。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她媽給她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她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後歸西,她還要跟了當女童兒去的個人呢?要據她這番誌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安龍媒給她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她送到龍官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她那不字兒。話雖這等說,但是她果然是鼻子底下還帶著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眾,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她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她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便是老爺,又其奈她何。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隻不住聲的哭呢?這個情理,又在哪裏呢?噫嘻!原來她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得哭起來?讀者如果不信,隻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著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折子裏,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這長姐兒心裏想這個缺,她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怕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著上頭平日待的那點分兒,就因著自告奮勇求個恩典,說奴才情願巴結這個缺——其實不是個甚麼巴結得的缺——一時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個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當兒,夢也夢不到,老爺忽然出其不意的,當著闔家大眾,冠冕堂皇,這麼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著這個缺,正是她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個好缺;人誰沒個天良,那有個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麼?感激的過了頭兒了,那涕零自然也就過了頭兒了!所以她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這正是個天理人情。人家心裏,正在那裏一團的天理人情,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旁邊兒的人,隻一個勁兒的問她,說有甚麼委屈,這句話卻叫她怎的個答應法?所以隻急得她心裏好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越著急,越沒話;越沒話,越要哭。
隻是安老爺那個方正脾氣,那裏弄得來這些勾當?見她這樣,當時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呔!你這妮子,怎的這等不中抬舉!我倒問你,你這委屈安在?”她見老爺動了氣了,當下從著急之中,未免又上點害怕,心下暗想說:“這一來倒不好了!別的都是小事,老爺那個天性,倘然這一翻臉,要眼睜睜兒的把隻煮熟了的鴨子給鬧飛了,那個怎麼好?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兒。’我這一輩子,可那兒照模照樣兒再找這麼個雪白粉嫩的大河鴨子去!”她想罷,便連忙跑到老爺跟前,雙膝跪倒說:“求老爺先別生氣,容奴才慢慢兒的回答。聖明不過老爺,老爺替奴才想想,老爺施的這事,什麼樣兒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頭兒說的上委屈來?就算老爺委屈了奴才吧,主兒就是一層天,天牌壓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說什麼!”安老爺還在那裏瞪著雙眼睛,問她說:“然則你哭著何來呢?”她被老爺這一問,越說不出來個所以然了,隻偷眼瞧瞧太太,瞧了半日,這才抽抽噎噎的說道:“奴才想著是這一跟出去,別的沒什麼,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你瞧人家原來是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於那層兒,敢則是不勞老爺費心,她心裏早打算到這個跟出去上頭了。隻是這句話,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
倒累老爺發了這場大怒,太太枉費了會子幹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這個。
老爺聽了這話,立刻怒氣全消,倒點了點頭,望著太太說道:“照這等看起來,她這副眼淚,竟是從天性中來呢!倒也難得!”太太這個當兒聽她說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在那兒從袖口兒裏,掏小手巾兒擦眼淚,一麵又要手紙抹鼻子。
見老爺這等說,便勉強笑道:“甚麼天性啊?竟是她娘的在這兒糊塗,蠻纏騷攪呢!”因此望著她說:“這一來不是才如了你的願,一輩子不離開我了嗎?可還哭著,是她娘的什麼呢!”長姐兒此時是好容易在老爺跟前,把一肚子話倒出來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見太太這一哭,又惹得她重新哭起來。你道她這一哭,又為什麼?原來她心裏正想到,二位大奶奶隻管是這麼討了,老爺隻管是這麼賞了,我的話也隻管這麼說了,可還不知我們這位老佛爺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見太太一哭,隻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她,覺得這事還不大把穩,又急得哭起來。緊接著聽太太後來這兩句話,她才知道是太太也有這番恩典。心裏一痛快,不覺收了眼淚,嗤的一笑,立刻頭就不暈了,心寬體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