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你,在最少詩意最多冷雨的二月。午間,我把沾雨的夾克和業已甩去雨水的布傘,塞進衣物櫃,然後,走進員工食堂,吃不花錢但每每乏味之至的午飯。離上班還有一個小時,我好整以暇地吃澆上藍乳酪漿的生菜沙拉,以及因加熱多次而變成棉布樣的雞塊。順便往用餐者遺棄在桌上的英文報掃上幾眼。我在這家號稱舊金山地標的大旅館幹了22年,在食堂吃的飯,該比在家還多。熟能生巧,更多是生膩。這陣子我愛獨自進食,然而,一位菲律賓裔同事不知趣,坐到我旁邊來拉呱:“昨天我女兒到馬尼拉去度假,在機場給我打電話。報告好消息,你猜猜……”他用胳膊碰碰我拿叉子叉生菜的手肘,我停止咀嚼。他女兒我見過,胖得肩膀把頸項全吞沒了,該是找到男朋友吧?但不好點破。殆可斷言,他的“好消息”絕對和詩無關。揆諸過去,他最大的好消息是:擔任房屋經紀人的太太,憑近水樓台的優勢,買下一棟新房,6個月後賣出,稅後淨賺27.5萬美元。
在沒有詩的時光,你卻出其不意地闖入。另一位同事,在送餐部當侍應生,和我頗有交情的中國人老馬,站在我背後,胳膊伸進我和菲律賓人之間的空檔,把一本薄薄的平裝書扔在狼藉的盤子旁邊:“給你。”隨即離開。我頭也不扭,把書翻開,哎,英文詩集《複合信息》,我叫住送書人:“誰寫的?”“不曉得,我送早餐進房時,客人給我的,幸虧沒拿它抵小費。”
我開始讀詩,沒來得及揭開謎底的菲律賓人不肯幹休,在耳邊聒噪:“猜不到吧?老板給了我女兒一張紅利支票。”“喔!”我心不在焉地說,目光落在第29頁的《一個修正主義者的獨白》:
身為詩人,年紀輕輕,沒有職業/(還有別樣的詩人麼?)/我去尋找工作/填寫一份份乏味的求職書/總是被問到“有何經驗”/我每次都幾乎衝口而出:“寫詩”/不過,還是給予沒意思的常見回答:“餐館練習生”、“售貨員”、“水手”/……
“再猜猜,紅利支票多大?”同事親昵地逼問。
“1萬!”我隨口說,說罷馬上罵自己太狡猾,本來要說10萬,但怕他埋怨我不夠誠懇。視線沒離開詩行:
“其實,都不怎麼走運/從無確鑿證據/證明我是詩人。”
“再提!”同事為了我低估紅利的金額,即小看他寶貝女兒的厲害,帶著鄙夷和慶幸夾雜的神情。
“我光用詩來說話,宣揚詩,以詩來歌唱/在星辰閃爍的大氣中傳送詩/我相信,真正的詩/一旦暴露在紙與筆的粗糲真實中/便會溶解,消遁。”
“2萬,夠多了吧?”他聽不出我語氣裏的厭煩,樂懵了,“3萬8千!”他說著,幾乎跳了起來。我少氣沒力地歡呼,一邊痛恨自己的虛偽,一邊對以拍皇帝老兒馬屁為終生職業的閹人升起前所未有的同情。
看,你的洞見我怎麼能不佩服呢!詩被不知趣的同事嚇跑了。我差點伸出左手拍打臉頰,以代替按著書頁的右手,為同事的千金--大學畢業才三年,在一家投資公司負責處理法律事務的小秘書的輝煌成就鼓掌。
“我在電話裏對女兒說:太為你驕傲了!你老爸端盤子端了一輩子,你有出息多了。”菲律賓人幾乎要抽鼻子了。
“移民嘛,一代強似一代,理所當然!”我逮不回在粗糲的真實中溶解、消遁的詩意,心裏頭卻升騰起同病相憐的情感,親熱地拍拍菲律賓人的肩膀。平時我不怎麼喜歡這位血統頗為混雜(母係屬葡萄牙裔白人)、卷發,小胡子,模樣頗似斯大林的家夥,嫌他太愛炫。
菲律賓人這麼一說,倒讓我記起,我和你並不乏相同點:第一,同是舊金山居民;第二,早歲都當過“Busboy”;第三,都寫詩。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開始在這家員工食堂吃飯時,銜頭就是Busboy,中文譯名,通俗的叫“收盤碗工”、“練習生”,即“端盤子”的侍應生的下手,難聽點,是餐館的小廝。當然,這並非你我的終身職,你還當過鍋爐廠幫工、淘金工、報社校對、幹貨店售貨員、雜誌編輯、樂手、教堂風琴師。後來,進著名的斯丹福大學主修語言學。我也小有“升遷”,當上正式的侍應生,然後原地踏步共20年。你拿到學位後,一直在舊金山居住,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任心理學教授。這所大學離我住處才一英裏,我去過多次。看著詩集所附的照片,我想象你在冬天戴鴨舌帽、花襯衫外罩一件羊毛外套,步履遲緩,拖著袋鼠皮做的便鞋,在桃花爛漫開放的校園裏踱步,微駝的背灑著溫吞水般的陽光。如果幸運,我們也許在大學緊鄰的石頭城裏,名叫“邊界”的大書店裏打過照麵。如果我的英語更利落些,對主流詩壇更熟悉些,便可能在某次濱海某酒吧舉行的詩朗誦會上,看到你有點滑稽地站在酒吧的長桌旁邊,鴨舌帽擱在“血紅瑪莉”雞尾酒旁邊,燈光昏暗,你的嗓音在酒杯間蛇行,蒼涼而淡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