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匆忙,沒看到大門左側牆壁上有按鈕,下死力才推開柚木大門,走進南加州溫吞水般的春日陽光裏。背後,由電眼和護衛員雙重把守的大門,把賭場角子機的叮當,牌九桌上籌碼的劈啪,俄羅斯輪盤的隆隆,嚴嚴實實地關在裏頭,隻把兩位擦拭大門的墨西哥裔清潔工吃吃的笑聲留給我。門口的雨篷下,一位白人老太婆把手袋擱在露天停車場邊緣的垃圾桶上,在手機上氣盛聲雄地報告此行的戰績:“開頭贏了個同花順,10元搏上500,後來又輸個精光……不甘心,非得撈回來……”
我站在停車場上,興致勃勃地四下張望。看手表,剛過12點,和同伴說好,1點半在賭場內的日本餐館前碰頭。這一個半小時怎麼打發?今天來賭場,純然是即興,事緣這位自從喪偶以後把身心獻給賭博的好朋友,起程前和我通電話,說,我早曉得你不喜歡,不過,你若一輩子不涉足賭場,將來要寫華人最熱衷的賭博業,怎麼下筆?第一手材料總該有吧?我想想有理,便坐他的車來了。上車時手裏拿著一本《香港文學》,夥伴掃了它一眼,臉上掠過一層陰翳,我連忙說:“是雜誌,不是……”他豁達地說:“我什麼也沒看到。”我心裏暗叫不好,這一趟他要是手風不順,一定怪我。不過,無讀物在手難以忍受,車子經過唐人街時,我下來買了三份中文報紙。途中絕口不提賭徒深惡痛絕的“輸”字。我是有前鑒的。10多年前陪朋友到賭城雷諾去,行前算算,來回程須在巴士上待六七個小時,便往衣袋塞上一本《明人小品》。車開行,我把坐椅的角度調好,半臥著從容展讀,竟引來全車深惡痛絕的目光。我不明就裏,把書翻得簌簌有聲,熟人怕由此釀成罵戰或拳鬥,走過來悄聲勸我把書收起來。
此刻我在陽光下徜徉,手頭一摞報紙。我壓根兒不想襲用清高文人的俗套,將離開賭場冠上“逃避誘惑”、“鄙棄阿堵物”之類的動機。我不熱衷於贏錢,但羨慕賭徒的忘我。他們好歹擁有肆意釋放自我的機會,盡管沉溺下去,遲早會送掉身家乃至性命。不過,我不需要任何說教來阻止被籌碼引領的沉淪,一如不必向先天陽痿症患者宣揚縱欲的五大或八大危害。苦惱的是連起碼的欲望也沒有,害得我難以消磨懶婆娘的裹腳布一般的光陰。一兩個小時,對一進門就兌上1000元籌碼,在牌九桌上旗開得勝的同伴來說,隻嫌太短。而我,既無法淋漓盡致地沉溺於貪欲,又不能超然遨遊在塵念之外,有限的激情,糾纏著近於虛偽的自我譴責。刹車器被小心過頭的駕駛者磨損在大驚小怪的頻繁減速之中,車子老化不是因為用得太多,而是內耗過巨。
緩步走下山坡,回頭看,山半腰的大賭場,占地廣闊,紅磚褐瓦倒沒顯出異樣的貪婪。停車場、小賣部、賭場背後的旅館,也都安詳,使你想起“靜水流深”一說。此刻,多少賭徒在裏頭燃燒無限的激情與有限的鈔票啊!
站在公路旁邊,無邊無際、不可思議的寂靜。一個盆地,周圍有藍得蓊鬱的連山,山腹有一團團深藍的色塊,形狀各異,不知是雲影還是樹林。公路從山口理直氣壯地鋪展開來,把人生剖為兩半,靠山的一半給貪婪和紙醉金迷。我並不排斥紅塵,貪婪是驅動物質社會運轉的一種動力;山下的一半給田野,潮潤的陽光下,平展的綠意似睡非睡。我小跑著橫過公路,被一道鐵絲網攔個正著,帶刺的邊緣發出喑啞的光芒。我沿著鐵絲網走,先往西,找不到缺口,卻看到田埂的蘇鐵樹下,停著一輛破舊的雪佛蘭,車身和天一般藍,窗子大開,前座上擱一件褪盡顏色的卡其布晴雨兩用夾克。周遭的安恬近於詭異,活躍的隻有雲影。這不就是洋式的“夜渡無人舟自橫”嗎?我更加急切,要到那邊去。沿著鐵絲網疾走,柏油公路邊上,疙疙瘩瘩的泥土黃得刺眼,我真想從鐵絲下鑽過去,探身到“雪佛蘭”裏頭,看看除了夾克還有什麼。它的主人,說不定是被蔑稱為“濕背”的墨西哥非法入境者。田野盡頭,幾台沒有冒煙的拖拉機。
大約走了一英裏,鐵絲網終於向一條貫通田野的簡易公路開了口子。那路是白堊土鋪的,不留情麵地硬著,麵上的碎石子反顯得柔軟,一輛笨重的卡車橫在路上,和車子一般笨重的白人司機靠著車門抽煙,他並沒看我一眼,光顧著和路旁的拖拉機司機說笑。我豈是值得他注意的?從賭場出走的閑人,也許不隻我一個,都是和田野沒緣分的城裏人。
公路旁邊一道水渠,堤岸的坡度平緩,渠裏的水幹得差不多了,落在水裏的藍天本來狹窄,還被苔蘚以及蔫了的水草占去一半,窮極無聊地閃著帶毛邊的白光。什麼在遊?魚嗎?不像。哎,是蝌蚪!一窩蜂地湧向岸邊,旋即回遊,仿佛一筆粗闊的枯墨,在水草周圍揮灑大寫意。我的興頭來了,走下斜坡,坡上一層類似山東烙餅的皮,哢嚓碎掉,鬆軟的泥土把鞋子往深處扯。慌忙跳出來,回到硬地上。本來,涉足田野,讓兩個褲管拖泥帶水,並不稀奇,巴不得呢!可是,我得回頭進賭場去,落湯雞的模樣,肯定要被門口和藹的警衛逐出,此外,也不好意思弄髒同伴的豐田車,盡管它比起“帶書”來,沒那麼罪大惡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