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寫雨。舊金山是典型的海洋性氣候,除了春季,雨天頗為稀罕。陽光和霧氣,才是它的常態。然而我偏愛雨,所謂“才孕於微晦”,寫雨絲澆出來的憂鬱情調,比寫快樂順當是沒有疑問的。今天午間在唐人街走,巧遇“東邊日出西邊雨”,雨來得凶猛,走過“依力臣藥材”的大招牌下時,披著金似的陽光,過了街卻是苦風淒雨。真羨慕老成持重的同胞,適時地打開傘,使街上陡地長出彩色的蘑菇群。我隻有晴雨兩用的夾克,但不好脫下來蓋在頭上,隻好任雨水在稀疏的毛發上敲打。
然後,小跑著穿過市得頓街和積臣街的十字路口,溜進一家雜貨店。站在“羅省芥蘭,每磅1.99元”的價目牌旁邊,邊聽店員帶濃鬱台山鄉音的吆喝,邊看街景。招牌前的雨線,被以斜角穿過雲層間隙的陽光加工成金色絲絛,在風中彎成好看的弧度。我兀自笑了,抹抹額頭上的雨水,在肉櫃前麵徘徊。今天,決心當一回不甩手的掌櫃。新移民時代,進唐人街購物,是每星期的功課。隻要我再一次提著葡萄串似的顏色各異的塑料購物袋,在被蔬菜攤檔占據了一半的人行道上,穿過比肩接踵的行人,就找回昔日的感覺--新鄉裏的膽怯與倔強,青春期的奮發與迷茫,初抵新大陸的解脫與畏縮。而這些,都以雨為鋪墊。不知為何,情思成了無雨水難以蓬勃的草地。
記得第一次走出舊金山機場海關,撞上眼簾的不是雨,是藍得憂鬱的北美洲的天穹。那年32歲。如果青春從22歲算起,在罐頭一般的故國被禁錮了10年,如今最強烈的感覺就是解放。走過羅湖橋時,挑著110市斤的行李狂奔,生怕海關和氣的官員忽然改變主意,把我截回雖已飄出開放的早春氣息但冷意仍足夠強勁的老地方。飛到彼岸以後,環顧四周,均無切近的危險,放心地宣告:自由了!首先是吃苦的自由,在中餐館的廚房,一邊咬牙忍受坐骨神經痛,一邊剝蝦殼和鮑魚剝出滿手血痕,月薪600美元,每天扣掉兩塊飯錢;其次是行動的自由;最使我感到痛快的,當然是形而上的自由:閱讀、說話、罵人、思考。務虛不同於實打實的柴米油鹽,無不以漢字作為依托,失去大地的新移民,所麵對的海闊天空,有點大而無當,難以著力。
初履斯土的歲月,來得最勤的是唐人街。一走進它的疆域,就成了徹頭徹尾的當家男人,以養家活口為唯一使命和樂趣的鄉巴佬。論生理年齡,32歲已到青春的末尾,然而在全新的環境,得以兒童的角色從頭“發育”。唐人街,就是我的“幼兒園”。每逢假日,都從濱海的利治文區,乘坐1號巴士來這裏,與友人上茶樓。點心不敢海吃,但茶是敞開來喝的,免費的劣質香片、水仙、烏龍,泡了又泡,泡了又泡,侍應生提著水壺來了不下十遍,倒進茶杯的,漸漸成了白開水,人家不厭其煩,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話題是彼時最熱衷的政治,剛剛脫離四人幫的專政魔爪,在異國幾乎不名一文,然而充滿心頭的是幸運。鄉愁雖濃,但滿世界的新鮮,好奇還好奇不過來,哪來得及傷感?和談興未盡的友人分手,下一個節目,必是買菜。
這陣子,我踏進安生雜貨店,新移民的感覺馬上複活。那年代,在唐人街的“長城餐館”當練習生,賺最低時薪3.25美元,每天幹10個小時額外賺上10來美元小費,收入誠然低微,可是並不窘迫,因為要求低。比起國內的月薪38.50元人民幣,口袋裏常有餘錢,簡直是小富翁。花自己賺的,不但心裏踏實,且樂趣無窮。移民的頭幾年,忙於適應環境,學英語,養家活口,與寫作絕緣,卻莫名其妙地愛上瞎拚。此刻,我又雄赳赳地加入柴米油鹽的大軍。門口擺滿蘿卜、油菜、蘋果、番薯和番薯葉的攤子旁,一個老鄉以三分成色的省城口音吆喝“大平賣”,為我加油。我溫習從前的套路,有如《創業史》裏的梁生寶進城一般,起先的30分鍾,按下躍躍欲試的購買欲,背著手,到幾家重點店鋪巡視一遍,遇到因生意清淡而無聊的店員,要以輕淡的“看看再說”來搪塞他們熱心過度的察言觀色。
走進“洪安”魚店。唐人街的魚店,每家都有類似百貨公司櫥窗的展示,要麼魚缸要麼鋪滿碎冰的平台,上麵擺著降價的鮭魚、石斑、整條或切片的“馬提馬提”、金槍魚、石斑、鯽魚、鯇魚。這家卻另辟蹊徑,把還剩幾口氣的越南鯽魚放在方形盆,讓它們垂死掙紮,價錢卻略低於活魚,這對剛剛下班、思量為晚餐弄一盤清蒸魚的衣廠女工很有誘惑力。我選了一尾,過磅,付錢,交給魚缸後麵專司剖魚的師傅,他們的白色工作服布滿紅色斑點,和魚缸上一盆嬌媚的蝴蝶蘭成了對照。拎著塑料袋走出來,想起小兒女坐在飯桌旁,等候媽媽端上冒熱氣的瓷盤子,黑豆豉和綠蔥末簇擁著的美味,都拍手笑起來。當然,記憶的原樣並非完全如此,那時舍不得買活魚,買得最多的是冰凍小黃魚,一磅才八毛九。初來乍到,對唐人街的底細所知甚少,不可能像今天,單是這一家,我如數家珍般道出曆史。它的前身,是四位同鄉湊份子開的,頭三年風生水起,1989年的地震導致蕭條,最後每個老板一個月才分到六百美元,遠遠比不上打工仔,隻好賤價出讓。從彼時到如今,圍繞這爿含三個攤位、加上鋪尾幾個大型電冰箱、初期租金為六千美元的鋪子,多少像我一般的移民,在黃金夢裏沉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