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人生鋪墊(1 / 1)

上星期天,是母親的生日。午間,我和往常一樣,躲在書房裏,要麼上網瀏覽,要麼看書,要麼寫作。午後,親人們陸續來到:母親,妹妹和妹夫,弟弟和弟媳。我仍舊和往常一樣,走出來,打招呼,稍作問候,說些閑話,然後,把接待任務交給太太,又回到電腦前。我似乎從來都是這樣,並非和血緣最近的人們談不來,也不是闊人猛人要我趕寫旨在治國平天下的宏文,連不給稿費的本市報館也沒向我約稿,我本該和大家坐在客廳談天而不去,隻是出於不愛群聚的習慣。這習慣是可惡的,我知道。然而改不了,幸虧家裏人早就曉得,予以原諒。我呢,也思量補償,到團團坐著吃飯時,嘴巴除了吃,還忙碌地投入社交,惡補親情。

我即便獨處,也有一壞脾性,家裏不靜就無法寫作,好在,可以幹別的,比如此刻,我在敲鍵盤,回複電子郵件。書房的門打開,客廳的談笑聲一波波地遞來。親人們在討論,爭辯,主題是弟弟該不該回國買房子,在哪裏買,花多少錢,多少個居室和陽台,洗手間是坐式還是蹲式。“如今還看到有的新樓裝修,馬桶和淋浴間不分開,每次洗澡,都把馬桶板澆濕了。洗完澡連穿褲子的幹地方也沒有,活見鬼!”誰在義憤填膺地指斥。笑聲,爭執,喝茶吃點心的聲響,窗外不時塞進日落大道上消防車和救傷車的鳴叫。

我兀自微笑,踏實地、從容地、幸福地打字。回電子郵件不比正經的寫作,盡可心猿意馬。這時刻,忽然想到,我的自在是有鋪墊的,那就是親人和睦與健康的人生。如果他們不在客廳製造可愛的噪音,我能安坐在裏麵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位,如果因病或別的事故缺席,我也許要在路上奔波,到醫院去探望、買藥、找醫生、律師、移民官、會計師、保險經紀,以應付一場官司或意外。即便沒有顯而易見的問題,親人的事,哪樣不教你牽掛?妹妹多日失眠,最後使用極端手段,喝光有暈眩副作用的止咳藥水;母親的耳鳴如雷,弟弟夫妻吵架……

英語有一被人用濫的比喻:“冰山一角”,短暫的安寧,淺薄的文字,插在書架上的一排書,屬於我的正麵的物事(或者叫事業)都被不可見的親情、愛情這巨大無比的山架承托著。我盡管不願直截表白,但心裏永遠洋溢著感恩。父親在世的時候,每次全家老少十多口,團聚在家,笑鬧成墟,我也隻是偶爾出去插插話,捎帶從咖啡桌上抓一把炒花生。然而,我獨處時,總沉浸在巨大無比的完全感中,念著古人的“三大樂事”: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俯仰不愧;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眼淚潸然而下,是啊!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此刻是全的,稍縱即逝的“全”!最後一樂和我無緣,但已占其二,何況,“俯仰不愧”這“樂”也部分地以父母兄弟安好為前提。如今,愛咋呼愛管閑事愛和孫兒女逗笑的父親已變為牆壁上的照片。最小的妹妹在父親辭世兩個多月後,也因中風變為植物人,我一相情願地假設是父親招走她。安慰母親說,父親最疼幺女,他們在泉下作伴。

沒有這些鋪墊,我能在案頭玩幽默嗎?能洋洋灑灑地寫世間的悲歡離合嗎?也許馬上有人教訓我:古來多少天才,飽受人世與內心的折磨,在最艱難的狀態下寫出不朽之篇,你幹嗎這麼嬌氣?我的回答是:即便這些巨人,也不曾熱烈地招請苦難登門;來了,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既然擁有幸福,當然珍惜。其實,這是多少年的習慣,兒女幼小時,在客廳玩耍,我在書桌前背英語單詞,妻子在踏縫紉機,似乎都不相幹,然而,一家子都在感應著,照應著,互相成為心情的鋪墊。直到現在,妻子一到晚上就打沒完沒了的電話,聽著她咯咯的笑聲,我取笑她是剛剛下過蛋的母雞,她不惱。我胸有成竹地對自己說:唔,我的運氣不賴,老婆不必列進“受牽掛名單”。

禮讚所有為我的人生高度作的鋪墊,一似山岡上番薯最嫩的苗兒,戀蕊上一滴清露;一似熟睡中的寶寶,以長睫毛的拉鏈鎖住臨睡時爸爸在床前說的童話;一似踏上紅地毯的新娘,緊緊挽住父親的胳膊;一似枝丫間的黃葉在秋風中的堅持,我抓住短暫的圓滿。家族聚會在午飯後便結束,親人將陸續離去,或先或後。新一代將長大、成熟,家族就這般綿延著。

我在書房裏,機警地捕捉母親的話語,她很少說話。但我曉得,她坐在長沙發中,左邊是媳婦,右邊是女兒,她聽著,笑著,滿足著,一似我在書房裏。

(200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