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又要看女人了!那是在舊金山一家中國餐館。我和太太在吃晚飯。我專心對付椒鹽排骨,帶位員領著一對白人男女,在我們旁邊的桌子前就座。男士的背對著我,女士和我麵對麵。這陣勢,頗叫我騎虎難下:不看她嘛,視線沒處擱;看她嘛,太座也許動怒,在桌下偷偷擰我的大腿,怕有一場為期半天的冷戰。好在,太太要麼心情特好,要麼肚子特餓,不理會我微妙的思想鬥爭,埋頭品嚐麵前的一盤芹菜豆腐。
機會豈可放過?我肆意馳騁老花眼,看起這位洋女人來。一看,卻看出名堂:她的俏臉,曾動過整容手術,也許沒有超級歌星邁克爾·傑克遜那麼頻繁,那麼徹底,但肯定不隻一次。我推測,她的實在年齡,在32到36歲之間,整容術給打上折扣,看模樣是28歲左右。一般男人看女人,頭幾眼照例忽略細節,不管局部,隻求一個籠統但不致離譜的總印象:漂亮與否,性感與否。我亦然,第一印象是:相當漂亮,相當性感,但沒有特色。我趁太座管控不嚴,再對女士的臉部加以研究:頭發是金黃的。洋女人們,包括金發女郎自己,都常拿“BLONDE”開玩笑,說她們三圍發達,頭腦簡單。不過,論曲線,這種純正高加索種女士的得天獨厚,誰也不否認;其實,她們的自嘲,也以“外在魅力”為基礎,一如“繡花枕頭”以外表美麗為前提。不過,對眼前這位香港“鹹濕佬”口中的“金絲貓”,其智商、其品性,我均無從置評,即便我會麻衣神相,也得看掌,看八字,而不能光靠連蜻蜓點水也說不上的遠觀。額頭不闊,小半淹沒在經過精心設計和施工的卷發裏;其餘部分,論平滑是沒得說的。眉毛,當然被精心紋過。隻是,睫毛和眼瞼,讓整容師作過一勞而不永逸的手術後,她還有化妝的日課。我懷疑眉骨也做過小手腳,不然,不會這般突兀。鼻子,經過人工鋪墊以後,直尺一般;鼻尖流暢地下彎,弧度想必參考了希臘古典雕塑吧?不然怎麼和斷臂維納斯的鼻子這般近似?嘴唇讓激光做過手腳,局部地看,有如老而彌青的好萊塢名影星歌蒂·韓的那兩片一般豐肥,嬌媚是嬌媚了,但和瘦長的臉龐不大對勁,反讓我誤會她出門前被身旁的男人刮了兩巴掌,餘腫未消。下巴,給修改過少許,人工線條顯得太直截。頸部該是原莊貨吧?她還沒老到拉皮的火候。往下,也是豪乳,該有38英寸D,昔年香江影星葉子楣,因為胸前偉大而紅透半邊天,尺碼僅36英寸D。她也和葉子楣一樣,擁有纖細欲折的腰肢。憑這樣的本錢,如果不穿低胸衣,露出大峽穀般的乳溝,那就像身價千萬卻不開“奔馳500”而開“豐田”最低檔的“卡路啦”,人家不笑話,自己也該為了對不起皮下脂肪中兩個大矽袋而慚愧。聽說好來塢當年風華蓋世的夢露·麗蓮,她那名垂青史的細腰,是拆掉身上一兩根肋骨換來的。這一位不會如此過激吧……從前講究穿著的上海人,精選布料和裁製的工夫不算,穿上身後還得“馴衣”,馴不到家,就不算“人穿衣”,隻是“衣穿人”。這位女士的尊臉呢,各組成部分,一望而知是“貼上去”的,還屬於整容醫生,沒來得及化入皮肉,變為自己的。從“馴衣”到“馴五官”,現代洋女人的進化真叫人瞠目。
我盡情地用眼睛吃冰淇淋,間或瞟瞟太座,她大智若愚地埋頭吃飯,我更加得其所哉。終於,女士知道我在看她,婉然把頭偏過來。那一瞬間才叫奇妙絕倫:我怕她曉得我在看,趕忙掉頭,而她的眼神剛巧逮到我的視線末梢,我一如進園偷果子的頑童,翻牆逃走,卻被尾追的主人拖著一隻腳。我有點狼狽地坐直,恢複正人君子的姿態。隨即,她那猩紅的雙唇,有如悄然開綻的紅牡丹,徐徐送出一個風情萬種的微笑。這,我逮到了,馬上在嘴角扯出一個不冷不熱的淺笑,作為反饋。這瞬間,稱之為最初級最表麵的“眉目傳情”,勉強說得過。然後,一個間歇。她在看菜單,我在從事吃的正業。過了一會,我抬頭,驀地碰上她的目光--哈,她在看我--一個素昧平生的東方男人!開頭,我以為她出於好奇,不料她的媚眼,拋了一次又一次,分明衝我而來。
二
看就由她看吧!反正,我的“沒看頭”,早經與我結婚28載的賢內助裁定。這位女子,金發下的腦子再不頂用,也斷乎不會在又英俊又年輕的夫婿眼皮底下,去挑逗一個老得一塌糊塗的陌生異族人。前些年,曾在中文日報上讀到一篇妙文,寫“我”在山路上邂逅一位村姑,僅僅是擦身而過時目光對撞,從此女郎對這位再版的潘安神魂顛倒,因單思而成病,竟至一命歸西。這位來自故土的散文作者那取人性命的吸引力,我年輕時沒有,何況50以後?那麼,她的“看男人”,動機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