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黃昏,我駕車回家。家在日落區,顧名思義,是日頭歇息之處。從住處往西走,不過半英裏就是太平洋。如果沒有霧,海平線上便有徐徐下沉的太陽,伴它的,在上方是紅得並不恣肆的雲霞,下方是灰色的海波。我家麵海,坐在餐廳,透過百葉窗,穿過對街花旗鬆的針葉,也能看到落日的,不壯觀就是了,小家子氣的一丸,悄悄地消失,好像沒有訃聞也無葬禮的死。
可是,我在路上,被離海麵還有一兩丈高的日頭吸引住了。盡管林肯大道左側的屋子上空,布滿了電線和電線杆子,目光老是磕磕碰碰的,然而被橫的線條夾著的日頭,不知是因了外物的反光還是自身別有機關,邊緣雖仍呈黃色,中間卻是灼目的一團白熾,有如火山所迸射的岩漿。這團白熾在滾動,愈是凝神注視,它愈轉得快,正對著你,仿佛再過一兩秒鍾,就要滾到車前,把人和車碾在底下。前麵是呼呼的風聲,旁邊是鳥的叫聲,櫻花什麼時候開齊了?一片片雪似地鋪著,可是我都沒在意,此刻最有興趣的就是追日。
我是配置了四個輪子的誇父,一踏油門,往海濱馳去。穿過公路,在停車場停定。車前是牆一般的石堤,牆外是沙灘,沙灘外是大海。旁邊停著好些車子,堤上也站著好些青年男女,所有的臉孔都對著太陽,都敷著靄靄的紅光。
太陽並不大,叫我失望。落日的大,在芝加哥郊外領略過,那是夏天,車行高速公路,無與倫比的一丸沉著地下降,遍野是酒紅的餘暉。大,鹹蛋黃般純粹的色地才夠厚重。將就吧,它好歹是一個清晰明淨的圓。晚霞聊備一格地拖曳在四近,刻意和燦爛的製造者保持距離。海水倒是馴服的,把最後的紅光平展展地鋪開。沙灘上,黑色最先到達,幾條大智若愚的狗變成了剪影。
太陽在穩妥地沉沒,我對著它。海平線並沒有激動,接納太陽是例行公事。太陽觸到海麵,海平線不勝重負似地反彈,太陽小心地跳了一下,隨即,沒入海水,很有分寸感地變為半圓,變為一點。背後的防風林裏,烏鴉嘎嘎地叫,但和日落無關。我遺憾地想,追日一場,並沒獲得多少激動。放在別處,太陽淬火的刹那是很有看頭的,滿天滿海的霞彩齊飛,為這樣一句中國老話作著詮釋:“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眼前卻這般平靜。思想時也許閉上眼睛吧?再抬眼,天地已罩上暮色,風格外尖利。該回家去了。
最後自嘲:這算什麼追日?且看正宗的追法吧--“誇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譯。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引自《山海經》)誇父追進日頭裏頭,所以渴死,我卻一路喝礦泉水。
(200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