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夏天,落地玻璃窗外的蟬在扯著嗓子拚命叫喚。這是一年中最燥熱的日子,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紅卷趴在木頭小方桌上,百無聊賴地用手撥弄著那支用了一半的黃色蠟筆,讓它在距離自己眼睛不到十厘米的木紋桌麵上滾來滾去。
卡啦啦、卡啦啦……
蠟筆滾動的聲音在狹窄的二樓房間裏,單調而悠長地回蕩著。
“啪!”一本書重重地砸在了她的頭上。
“你給我安靜一點。”一個不悅的聲音從頭頂上空傳來。
“哎喲喂……”紅卷一下子振奮起來,坐直了身體,揉著發疼的頭頂嘟囔,“我說葭葭,你就不能稍微溫柔那麼一點啊?”
她的對麵,低頭斂目做著習題的文靜女生,像是完全沒有做出剛才那些暴力行為似的。
房間裏依然很熱,窗外有風吹過那串掛在屋簷上的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紅卷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窗邊把頭探了出去。
“葭葭,你從哪裏弄來的這個小玩意,好漂亮啊!”紅卷一麵撫摸著繪有紫藤花紋的琉璃風鈴,一麵好奇地轉頭回來詢問著。
被喚著名字的女生似乎被打擾到了解題思路,並不回答,隻是皺了皺眉頭,用筆繼續在草稿紙上寫著方程式。
“啊?這個下麵還有字跡嘛,寫的是什麼啊?”紅卷習慣了被無視的待遇,幾乎把半個身子攀到了窗台上,伸手去夠風鈴下的灑金紙箋。
她費了好大力氣,才看清楚那些淡色的墨跡:“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那字跡延伸到了紫色紙緣,然後戛然而止。
紅卷讀了幾遍,忽然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似乎明白了什麼大秘密。
她跑回方桌邊坐了下來,用力拉住了葭葭的手腕搖晃起來:“葭葭,是他送給你的對吧?”
對方終於擱下筆,皺著眉頭瞪她:“紅卷,你好吵。你再這樣,明天不要賴在我家一起做暑假作業了,根本就是搗亂嘛。”
紅卷“嘿嘿”笑著,這是她曆來撒嬌求饒的法寶。
早就在新生開學的第一天,在等待班主任分配座位的空隙裏,紅卷一眼就看到了穿著各色新衣來報到的學生群裏,那個身著白色衣裙的恬淡背影。
她抱著一堆新書硬是擠了過去,站在了女生的身旁。
“你好,我們是一個班的吧?”紅卷在對方莫名詫異的注視下,開始笑眯眯地做起來自我介紹,“我叫紅卷,之前是這個學校初中部的。我以前都沒見過你,你一定是今年才考進高中部的吧?”
對方打量著紅卷:“你好,我是米葭。”
她說著,慢慢伸過來一隻雪白的手。
紅卷開心地想要一把握住那手,誰知對方卻直接扶上了她的肩膀,替她拉了拉T恤的領子。
紅卷愣住,不知道這是什麼打招呼的方式。
女生收回手時還是笑了,她壓低聲音,對還不清楚是應該把手收回去、還是繼續伸著的紅卷說:“同學,剛才……你的肩帶露出來了。”
紅卷的臉頓時像是著了火的木炭,緊張和羞愧的感覺讓她隻能從嗓子眼裏發出一種奇怪的“嗬嗬”聲。
粗線條如同紅卷,其實在有些問題上也是有著少女的細膩的。
“那個……謝、謝啊……”捂著燒得發燙的臉,紅卷終於說出了道謝,卻再也不敢正視對方清澈的雙眼了。
“不客氣。”女孩的聲音溫婉好聽。
自稱是米葭的女生幫她整理好衣服後,轉過身去悠然地走開了,隻留下一個白裙飄飛在秋日金色陽光裏的背影。
日後的無數次,紅卷在回味這一秒鍾時,總有一種發自心底的悲憤:啊啊啊……第一次見麵就出那麼大的醜,難怪米葭一直把自己當做是傻瓜!
那一天,是紅卷和米葭的第一次見麵。不過距離她們成為好朋友,還有不短的一段時間。
報到結束之後,紅卷跑去找班主任借來報名登記表,找到了米葭的名字,並且從老師那裏知道,這是一首詩中的內容。
紅卷把過去的事情都回想完一遍,笑著推了推米葭:“你害羞了,對不對?”
米葭不再說話,紅卷知道,自己猜對了。
1.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會把米葭的名字用這種方式寫在紙上,並且送來這麼雅致的禮物,也隻能是他的做事風格了。
如同米葭是學校高中部的一個傳奇,美麗的外表、出色的能力以及優秀的成績,有著超級陽光外表的林洛比她還多出了一項——就是身為校籃球隊隊長的他,那令人歎慕的運動才華。
米葭、林洛和紅卷,合稱高97班的“奇異三人組”。
林洛,班級體育委員。
因為他已經在校學生會體育部擔任部長,按照常理不該在班級再任職,不過據說班主任都舍不得放過這塊肥肉,所以還是被委派了班團支書一職。
米葭,學習委員。
從她的初中檔案被擺在班主任的桌麵,那一刻就注定她不能過上一早期望的“平靜”高中生活。米葭進入高中之前在另一個城市讀書,是市三好學生、市級優秀團員,初中一直都是全年級的前十名。作為不被“出賣”給校學生會擔任職務的交換條件,目前被迫擔任高97班學習委員一職。
原本如果隻有林洛和米葭,應該一切都是順利成章的。
就在第一次班會上,班主任興高采烈地宣布了林洛和米葭的任命。
然而三分鍾後,還在教室角落裏的書桌下偷看漫畫的紅卷,她平靜的高中生活,即將落下一枚重型炮彈!
林洛指著紅卷忽然開口:“我希望班主任認真考慮紅卷成為本班班長的可能。”
“啊?”班主任完全沒有料到林洛會有這樣子的想法。
紅卷聽到自己被人點名,訝異地抬頭,發現全班同學都在看著自己。
林洛一臉乖乖好學生的招牌微笑,和顏悅色地說:“當然您也可以不重視我的意見,因為今天下午校長來我們籃球隊參觀,希望我們能全力以赴準備明年的省內聯賽,恐怕班級的團支書一職……”
班主任愣了一愣,笑得有點尷尬:“林洛啊,班長畢竟是一班的核心人物啊,我們是不是……”
這個時候,米葭也忽然站起來,像是和林洛合謀已久:“我相信隻要班長是紅卷,我們三個應該會一切都合作愉快的。”
紅卷這才聽明白兩人的要求,班主任的目光恰好在這個時候掃到了她的臉上,嚇得她手一哆嗦,漫畫書“嘩啦”掉到了腳邊。
同學不明真相,有唏噓的,有起哄的,也有笑得一臉奇怪的。
班主任的眼神很好,但還是硬繃著臉咳了兩聲:“我看班長就……定紅卷吧。”
於是就在這個稀裏糊塗的瞬間,從小沒有當過一官半職的紅卷,一下子榮升了班級第一把交椅——班長大人之職。
下課鈴響了,班主任趁紅卷回神之前,已經溜之大吉。
紅卷被坑了。
紅卷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
“喂,林洛!”紅卷追上要去體育館訓練的林洛,一把抓住他的書包,“我們好歹初中同班了三年,我沒有哪裏得罪過你吧?”
林洛扭頭,向下60度,才發現滿臉氣憤的紅卷。
他立刻擺出一個英俊帥氣的姿勢,對著紅卷笑得像朵鮮花:“嗨,小花卷,你有事要找我嗎?”
紅卷氣得滿臉漲紅,跳起腳來想要揍人,不過海拔實在懸殊,還是隻能揮揮拳頭威脅一下。
身高,是紅卷的遺憾之一。
爹娘給了她一副可愛的娃娃臉,也同時給了她一個長不高的娃娃身材。麵對高出自己兩頭的林洛,她即使想要表現出該有的憤怒和不滿,也隻能很沒氣勢地去拽人家提溜在臂彎裏的書包了。
“渾蛋林洛,我說過,不準叫我‘小、花、卷’!”她咬牙切齒地吼著。
這是她最討厭的綽號,沒有之一!
什麼“小花卷”,就是因為一直被人這麼叫,才會總也長不高吧?
林洛眨了眨眼睛,露出一點內疚的神情:“啊……抱歉,從前叫習慣了嘛。”如果紅卷不是因為太氣憤,一定還會注意到對方眼底閃過的一絲笑意。
紅卷叉腰質問對方:“喂,幹什麼推薦我當班長?你明知道我最討厭這些了!”
林洛體貼地彎下腰來,讓自己的視線和紅卷在一個水平線上:“你也知道,我早就當膩那些幹部,沒想到高中還是逃不掉哇……”
紅卷一揮手打斷他的話:“所以你就拉我下水?虧我以前還當你是好人來的。”
她委屈地想:早知道高中還會在一個學校,當初畢業紀念冊上,就不該給林洛寫那麼多讚美的告別辭,還浪費了她好幾個晚上去翻修辭詞典。
林洛見風使舵地說:“我本來就是好人,班長是多好的鍛煉機會啊,我都給你爭取回來了。”
“那個什麼班長,我根本不想當,也不會做啊!”紅卷想到明天就要走馬上任,急得直想哭,“死林洛,都是你害的。”
他們的對話引來周圍一些做值日同學的注意,有幾個朝這邊張望過來。
林洛連忙拉著紅卷往樓下走,避開大家的視線,在一樓通道的盡頭:“紅卷,你別急嘛,我們萬事好商量。”
紅卷甩開他的手,轉身要走:“我現在就去辭職,反正我看班主任也不想選我,都是你跟米葭合夥陷害的。”
林洛急了,又一把拽住紅卷的胳膊,大聲央求:“我們真的沒商量過……那什麼,要不我答應你,你什麼都不用幹,行不行啊?”
紅卷聽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轉頭盯住林洛。
林洛看出事情似乎有轉圜的餘地,連忙討好地補充道:“班上的事情都歸我和米葭,你隻要安心頂著‘班長’的名義,班主任也保證不會找你麻煩。”
紅卷還是不明白,皺著眉頭問他:“你和米葭誰當班長不是當啊,幹嗎弄得這麼麻煩?”
林洛習慣性地壓了壓手指,明顯不想說出真實的理由。
他換了口氣哄紅卷:“你想啊,你一個人配備兩軍師,整天一群人圍著你叫‘班長’,然後班上同學都聽你指揮……多威風多好玩啊。”
紅卷順著他的描繪,居然也感覺自己一下子威風了許多,似乎也不再因為“被陷害”而難過了。
她和林洛達成協議之後,紅卷鼓了半天勇氣,還是沒出息地放棄了質問米葭。
紅卷其實是個聰明的孩子,隻是從小玩心太大,學習馬馬虎虎,做人馬馬虎虎,守規矩也馬馬虎虎。
果然自那之後,一切就像林洛保證的。
班級內的大小事務,都是米葭和林洛替紅卷照看著。
每周一次的班委會會議,紅卷坐在那裏,聽米葭和林洛對班級情況做總結,順便安排下一周的工作計劃,她就覺得特別佩服米葭的細致和林洛的想法。
雖然有些越俎代庖,但是林洛和米葭的工作能力絕不含糊,再說紅卷從來不擺架子,大家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學校裏於是就慢慢有了高97班“奇異三人組”的傳說。
再後來,有同學傳言看到林洛和米葭在周末一起逛街,又有人發現林洛給米葭帶早點,漸漸大家就猜想,林大支書是不是要追求米葭?
2.
房間裏很熱,她們倆隔著一張小方桌,坐在地板的草席上。
米葭的眼皮抬了抬,淡淡地對著興奮得臉都發紅的紅卷說:“你要喜歡這個風鈴,就自己摘了拿去吧。”
紅卷眨了眨眼睛,又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了。不過她還真的踩著椅子,伸手把風鈴從屋簷底下取了下來。
她仔細端詳著手裏的琉璃風鈴,透明得沒有一點雜質的鈴鐺身上,細心地用紫色和淺草綠的顏料繪製了優雅的紫藤花葉,一看就是主人精心挑選了送給米葭的好東西。
“喂,你舍得啊?”紅卷翻過鈴身下係著的紙箋,這一回拿在手裏仔細打量,上麵的詩句顯得更加清新秀麗了。
“你喜歡就拿走,反正不過是件東西。”米葭一麵把運算的答案填上習題冊。
紅卷還想說“這可是林洛送給你的東西啊”,又怕米葭其實根本和林洛沒什麼,自己胡亂說話,惹惱了米葭。
她正猶豫不決,提著風鈴繩子的食指隨意晃動,風鈴就發出了好聽的聲響。
“哇,好厲害!”
紅卷立刻被這清脆悅耳的聲音吸引了,開始琢磨一個小小的風鈴,怎麼就能發出如此可愛的聲音呢?
她用手托著風鈴仔細打量,突發奇想,伸出手指想去摸摸風鈴的內麵。
“不要碰裏麵!”米葭眼神一變,伸手要來搶。
紅卷一愣,看著米葭緊張的神色,伸到風鈴內的手指已經一抖,隨即感覺到鑽心的刺痛:“呀……”
她慌忙低頭一看,剛才碰觸到風鈴邊緣的指頭上,豆大的血珠已經冒了出來。
“你什麼時候能不闖禍?”米葭抓住風鈴丟到一旁的靠墊上。
“啊啊!流血了、流血了,我暈血……”紅卷已經驚慌失措地喊了起來,捧著自己受傷的手指,拚了命地扭開臉,“葭葭,我不要看到它,拿走啊!”
米葭連忙找出醫藥箱,一手用力捏住紅卷淌血的手指,一手蓋住紅卷的眼睛,聲音卻柔和了許多:“笨蛋,你不看就行了。這是你的手指,我能拿到哪裏去啊?”
“可是疼啊……真疼……我怕……”紅卷委屈地哆嗦著嘴唇,從小就有暈血症的她,有些不好的記憶一下子在腦海裏冒出來,她覺得身體都開始發冷。
米葭翻找著消毒藥劑,有些生氣:“所以才叫你不要碰裏麵啊!”
“我都疼死了……你就別罵我……”紅卷嗚咽著像隻受傷的小貓。
米葭臉色一變,手腳麻利地幫紅卷包紮,一邊說話轉移她的注意力:“琉璃風鈴為了能夠發出好聽的聲音,邊緣都是沒有打磨過的,大概跟刀刃差不多鋒利,隻有你這樣子的傻瓜看都不看,就用手去摸。”
紅卷疼得直冒冷汗,嘴裏不忘嘀咕著:“嗚……都怪林洛這個渾蛋,送什麼不好,非要送個凶器來……”
“笨蛋是你才對。”米葭被她氣得哭笑不得,輕輕給包好的手指繃帶打上結:“人家哪知道會有個笨蛋這麼去碰?行了,包好了。”
紅卷舉著被包成粽子的右手食指,很是哀傷地打量了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問:“葭葭,你家的繃帶要過保質期了嗎?”
米葭正在收拾被弄亂的桌子,扭過頭來一臉疑惑。
紅卷搖了搖足有一個檸檬那麼大的白色物體,小聲嘀咕了一句:“這包得是不是有點厚啊?”
米葭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一時慌張,把一卷新繃帶都用光了。
她難得犯這樣子的錯誤,居然還是在“小白花卷”的麵前。
“你要不喜歡,我幫你拆了。”米葭破天荒紅了臉,轉身要把風鈴扔進一旁的字紙簍,“這東西留著也沒用了。”
“喂,別丟啊!”紅卷從地板上連滾帶爬追了過去,堪堪在半空接住落下來的風鈴,小心地捧回桌麵上,“好險,這麼好看的風鈴,你舍得丟了啊?”
米葭皺了皺眉頭:“它割傷了你,還不丟掉?”
紅卷低下頭,湊過去仔細觀察風鈴上美麗的紫藤花,滿眼都是驚歎和不舍:“好歹看他主人的麵子,我保證不會再亂摸。”
米葭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看不起林洛,還是不相信紅卷。
過了一刻,房間裏又恢複了之前的悶熱和安靜。
“你要喜歡,就拿走吧。沾了你的血,我看著怪別扭的。”米葭注意到紅卷已經抱著那個風鈴看了小一會兒,於是無奈地說。
紅卷歡呼一聲,她怕米葭改變主意,趕緊塞進了書包。
晚飯過後,紅卷用保鮮膜包裹著受傷的指頭,把頭浸在浴缸的水麵下,開始迷迷糊糊想著白天發生的事情。
帶回來的可愛風鈴,已經掛在了浴室天窗外的屋簷下。
夜風吹過,琉璃風鈴“叮叮當當”的響聲傳進了紅卷埋在水麵下的耳朵裏,時而飄忽遙遠,時而又近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