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個清醒的旁觀者,冷靜而痛惜地看著被割舍、犧牲出去的另一半,如同看著另外一個人。她們就像合租在一套住宅裏的漠然的鄰居一般彼此無關,同時居住在”我”的體內。
一個人不能夠經常地隨和別人,別人就會轉回頭送還給你一堵石頭砌成的牆壁。漸漸地,這樣的“別人”多起來,你身邊的牆壁自然而然就會四處而起,八方林立,你就會覺得生活的窗口處處向你關閉,方便與通融之門的把手被握在各種各樣的“別人”手中,你寸步難行,你甚至開始懷疑你自己。
你還看到,很多時候,人群判定一匹馬的價值,並不是依據它的矯健和力量,而是依據它的鞍具是否漂亮、貴重;判定一陣春風是否和煦,並不是用肌膚本身感受它的溫馨和舒展,而是去用耳朵傾聽風鈴是否清脆和亮麗;作為精神食糧的一本書的分量,卻被放在稱量餅幹幾斤幾兩的天平上來計算;而一個豐富、複雜的活生生的人,則更是……似乎一切都是依據事物本質之外的表象來衡量。
你看到,聰明的馬不再去忙著奔跑自己的腿腳,有悟性的馬首先考慮的是要在自己的頸項上佩戴許許多多的鈴鐺……
這時,你發現你的雙腳需要的不僅僅是鞋子,鞋子下邊還需要有道路,這道路自然不能是那種擰著勁兒的絆人腳步的繩索,而是那種勢如破竹、水一樣通暢的“出路”。你需要出路,就如同音樂需要耳朵,繪畫需要目光,如同氧氣需要肺,佳肴需要胃。
慢慢地你發現,人群實在危險;你必須舍棄一半自己,把這半張臉孔化妝成毫無個人特征的眾人皆同的模樣,半邊身體的骨骼也必須是圓潤的以換取各種各樣的“別人”在各種各樣的路口的通行證。你必須學會與他人“處於危險的一致”。
能夠生存下去,正是在於你無時無刻地腳踏這種危險而平庸的基石之上。這也正是克爾凱郭爾以抗拒和否定的態度所指出的“群眾的時代”、“政治的時代”、“個人不能救助的時代”。
你其實隻有半條命!因為你若是想保存整個生命的完整,你便會無生路可行,你就會失去全部生命。
許多年來,“我”始終在自己的身體裏,為保存半條命還是失去全部生命,進行著無聲的選擇。這一場看不見的較量從未離開過我。“我”無法徹底“這樣”或者徹底“那樣”。最終的答案是無疑的:人隻有半條命,人隻能擁有半個自己,隻要還想活下去的話。
“我”作為半個人而存在著,她像一個清醒的旁觀者,冷靜而痛惜地看著被割舍、犧牲出去的另一半,如同看著另外一個人。她們就像合租在一套住宅裏的漠然的鄰居一般彼此無關,同時居住在“我”的體內。
屬於“我”自己的這一半,盡管她更多的時間獨處一室,顯得冷落寂寞,但她忠實於自己,順從於自己的精神,因而她是充滿趣味的;而被出賣的那一半,盡管她每日混雜在熱熱鬧鬧的人群中,但他們不斷地拋擲給她許許多多應接不暇的驚詫,而她必須給自己的思想和本意戴上鐐銬,像每天消化食物那樣去消化掉那些多得已經不再令人驚詫的“驚詫”,所以她是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