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天才商量好,由我向媽媽出示父親的信。她讀完它,一言不發地靠在沙發上。好像她辛辛苦苦愛他這麼久,終於能歇口氣了。
她看看我們兄妹,畏懼地縮了一下身子,她看出我們這些天的蓄謀:我們決不會幫她將父親拖回來,並決定以犧牲她來把父親留給他愛的女人,她知道她是徹底孤立了。
這一夜,我們又聽到了那隻竹凳的“吱呀”聲,聽上去它要散架了。第二天一早,幾串被剖淨的小魚墜在了屋簷下。
父親從此沒回家。一天媽媽對我說:“我的探親假到了。”
我問她去探誰。我知道父親盡一切努力在躲她,不可能讓她一年僅有的七天探親假花在他身上。
“去探你爸爸呀。”她瞪我一眼,像說:這還用問?!
又是一屋子煎小魚的香味。我們都成年了,也都不再缺吃的,這氣味一下子變得不那麼好聞。哥哥半夜跑到我房間,“叫她別弄了!”他說:“現在誰還吃那玩意兒?”
我們卻都忍不下心對她這麼說。並且我陪她上了“探親”的路,提著那足有二十斤的烘小魚。隻是朦朧聽說父親在杭州一個飯店寫作。我們去一家廉價旅館下榻,媽媽說就暫時湊合,等找到父親……我心裏作痛:難道父親會請你去住他那個大飯店嗎?
四月,杭州雨特稠。頭兩天我們給憋在小旅館裏。等到通過各種粗聲惡氣的接線生找到父親的那個飯店,他已離開了杭州,相信他不是存心的,誰也不知道他的下一站,絕對無法追蹤下去。我對媽說:冒雨遊一遍西湖,就乘火車回家。
媽媽卻說她一定要住滿七天。看著我困惑並有些氣惱的臉,媽懼怕似的閃開眼睛,小姑娘認錯般地嘟噥:“鄰居、朋友都以為我見到你爸了,和他在一起住了七天……”她想造一個幻覺,首先是讓自己,其次讓所有鄰居、朋友相信:丈夫還是她的,起碼眼下是的,她和他度過了這個一年一度僅有的七天探親假,像所有分居兩地的正常夫妻一樣。她不願讓自己和別人認識到她半途折回,或者,是被冷遇逐回的。
她如願地在雨中的小旅館住滿七天。除了到隔壁一家電影院一遍一遍看同一個電影,就是去對門的小飯館吃一碗又一碗同樣的餛飩,然後堅持過完了她臆想中與父親相聚的七天。
父親再婚後很幸福。媽媽見到我就問:“她會做菜吧?”我當然明白“她”指誰,我說:“做得很好。爸爸也戒煙了……”她趕緊垂下頭走開,不敢再聽。
臨回北京,我見她又把那竹凳搬到廚房。竹凳也上了歲數,透著靈肉般的柔韌光色。還是一堆小魚兒,我不阻止她,懶懶地倚在陽台上欣賞她工匠般的操作。她已架起老花眼鏡來做這樁事了。竹凳似疼一樣“吱呀”著。她說,再有場“文革”就好了,你爸又被罰到鄉下,低人九等,就沒有女人要他了,隻有我才要他。她不敢抬頭看我,怕我看見她眼裏還是那片無救的天真,還是小姑娘似的那張因非分之想而緋紅的臉。
我將一簍子烘熟的小魚捎到爸爸那裏。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滿桌是繼母的國宴手藝。我對爸爸使了個眼色,將他熟識的竹簍擱在了一邊。他瞪了它一會兒,似乎也愁苦了一會兒,又去和一桌朋友嘻天哈地,這天父親醉倒,當著七八個客人的麵,突然叫了幾聲母親的名字。客人都問被叫的這個名字是誰,我自然吞聲。繼母美麗的眼裏,全是理解……全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