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身體一直很硬朗,所以我們兄弟姐妹,從來對母親沒有什麼大的擔心。熟悉的人常常說,這是我們的福氣,我也隱隱覺得似乎這是真的。
去年冬天的天氣很特別,零下十幾度的時候多的是,所以我就懶得回老家看母親。整整一個冬天,我沒有回去看母親一次。
臘月二十二,二姐的兒子結婚送禮,母親也去了,我們很難得的聚在一起。
一進二姐家門,我就找母親,可是母親不在,我就沒有再找。但心裏癢癢撓撓的,總是高興不起來。席間,趁人們都在喝酒、高談闊論的空,我出來了,找到了母親。母親來了,也許是因為冬天的緣故,臉上不是很好看,臉麵有些粗糙,也不舒展,氣色也不好,走路也沒有原來有力,說話有些沙啞,言語也比過去少了,聲音也小了一些。總之,母親有些衰老,覺得不大精神。我問母親近況,母親說沒有別的,隻是肚子有些不得勁,但也已經去醫院看了,還說花了一百多。聽了母親這些,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兒女一大窩,可是還讓她老人家自己去看病,自己照料自己,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鬱悶。我愚蠢的想給母親一點錢,彌補我的不敬不孝和不周。
錢是母親最缺的,但此時母親缺的並不僅僅是錢。母親說也花不多少,不要了吧。我知道這是母親謙虛了,隻不過是不想給我添麻煩罷了。因此,我沒有聽母親的。母親對我們這些兒女,也常常說這些客套話.最近幾年,母親對我們漸漸客氣起來,批評的話不多了,埋怨的話不多了,母親的擔心我心裏很明白,怕是得罪了我們,沒有近前的啦。
臘月二十九,我們回家過年。回家陪母親過年,是我自己不成文的規定。母親年事已高,又自己一人在家,如果沒有其它情況,我一定要回家陪母親過年,不為別的,隻圖讓母親感到熱鬧,不孤寂。一般都是臘月三十回家,正月初三返回。今年提前一天,是因為二姐家的外甥去上喜墳。
過去回家,我常常是放下東西去找鄰居聊天,母親因此很是生氣。現在,一回到家裏,我和母親就聊個不停,親不夠。在家裏過年的幾天,我們常常聊到半夜,母親也沒有嫌這嫌那。過去是母親到我床前,坐在床沿上,啦這啦那。現在是我坐在母親的床沿,啦這啦那。有時半夜醒來,我們繼續聊,繼續啦我們關心的事。
母親常講的是她的身世,她的苦難。過去,我對這些不大感興趣,現在覺得很重要。能夠傾聽母親的絮叨,傾聽母親的故事,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最美的。
回家過年,母親把自己的不舒服告訴了我的屋裏,我屋裏的說抽空帶她去大醫院查查,母親很高興。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這次這麼樂意去檢查,因為過去母親是怕花錢,最疼錢的。
正月初八,母親來了,由大姐陪著檢查身體。母親來,還給我帶來了一隻她從不舍的吃的雞。母親已經快十年沒來我家了。母親說她哪裏也不願意去,哪裏也沒有她的家自由。我理解母親的心情,在家自己說了算,在其它地方還要看別人的顏色,所以母親寧願自己在家,也不願看別人的不舒服的臉色。
我領著母親來到沂南縣人民醫院,先去內科。可是醫生開了單子之後說,要查需空腹,母親已經吃飯了,沒有辦法,隻能等第二天了。
母親在我們家住下,第二天我用自行車帶著母親再去檢查。內科的大夫說要等星期四才能查,母親不樂意,說不能等這麼長時間。我們隻好通過熟人,去做彩超。彩超的結果不樂觀,我的心有些緊了。B超室大夫讓去外科再核實一下,外科的老專家一摸,說怕是腫瘤,讓我們去做更細致的檢查。
壞了,母親可能得的是癌,我一下子懵了,心裏再也高興不起來。我把這個並不確定的消息快速告訴了大姐和大哥,讓他們再領著去確診。
實際上,已經準確的判斷是直腸癌了。這種癌發病率比較高,發展的速度也比較快。我的心不由的揪緊了。
我為母親擔心,更為自己擔心。
二
母親得病了,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心如刀絞一般。我往日的笑容沒有了,話語也少了許多,我害怕談到母親,害怕回憶母親,害怕想象以後的日子,以後的生活。
正月初九,母親查完體後,我把母親送到高裏街大姐家。母親對大姐有特別的感情,大姐最聽母親的話,母親安排什麼,大姐就認認真真的幹好什麼。在我記憶中,大姐從未和母親強一句嘴,也沒有惹母親一次生氣。大姐每次來看母親,都是實心實意,沒有一點虛假。母親的活,大姐和姐夫幹得最多。所以母親對大姐最滿意,最放心,最牽掛。我真羨慕母親和大姐的關係。
此時,我對母親的病情確信不疑,雖然還沒有確診,但我以為醫生的判斷是正確無誤的。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為母親的病做主,還是讓母親去臨沂醫院檢查為好。我把母親的病情向大姐做了彙報,又向大哥、二哥進行了彙報,希望他們能把母親接到臨沂進行檢查。大哥是老臨沂了,在臨沂已經混了二十五六年,二哥在臨沂的時間更長,從八二年在臨沂商校上學算起,已經在臨沂近三十年了。
大哥決定把母親接到臨沂檢查,我心裏踏實了許多。正月十一,是母親的生日,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意,母親這一天被大哥接臨沂去檢查。我得到了消息,準備早早回家,見上母親一麵。雖然隻有兩天沒見麵,但依然覺得很想念。
起床之後,我們一家子簡單的拾掇了一下,就往老家趕,可是一到家,就聽說母親已經被接走了。沒想到母親走得這麼早,我來遲了一步,竟撲了個空。我心裏很不好受,還未走到堂屋門口,眼淚就刷的掉了下來。
我想到以後的日子,想到萬一再也見不到母親,我的淚就止不住的流了下來。相昌大哥一看,好像不對頭,就問我怎麼了,我什麼也不說,竟嗚嗚嗚的哭了。看到我流淚,其它人也陪著流淚,陪著哭泣。此時,我對這個家越發感到親切,越發感到溫暖。
母親去了臨沂,家裏一切如舊,但從母親臨走留下的東西,可以斷定母親走得十分匆忙,一些東西都沒來得及拾掇,散亂在那裏。我慢慢的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慢慢拾掇著東西,覺得這個家,這個老屋就是我的依靠,就是我的精神寄托。
把煤球爐子生旺,我們一家把母親沒舍得吃的東西給吃了。吃過飯,我們想去看一看東長汪的二姐。二姐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可是由於娶兒媳婦,竟累倒了,得了一場病,還做了手術。來到二姐家裏,談起母親,我又止不住的流下淚來。
此時,我們對母親的感情非常的特別,因為過去我們對母親有許多的不滿。我們弟兄姊妹七八個,母親對待我們的態度也有差別,這讓我們能感覺的出來,所以我們就對母親有些許的怨恨和不滿情緒。母親對大哥和大姐特別好,不知什麼原因,我們都不願接受。母親時常提起大姐的好處,時時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了她的辛苦。母親對待大哥就像對待客人一樣那麼熱情,我們這些小的看了很不理解。我們從心裏最痛恨這種不一碗水端平的待遇,所以對母親的不公平常常流露出來。然而由於長期形成的習慣,母親的做法不見改變,我們對母親的不滿就越來越深,我們漸漸有了抵觸情緒,有時和母親說話就特別刻薄,因此母親有時對我們對她的態度很是傷心。
隨著歲月的流逝,母親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因為是老人,也因為那些不愉快已經成為永遠的過去,我們就都原諒了母親,也不再和她計較什麼。我們兄弟姐妹在一起時,也時常提醒,母親都已經這樣大年紀了,還能和我們呆幾天?還計較什麼,再說畢竟是娘啊!所以,最近幾年,我們對母親的態度也漸漸不同於往常,我和母親的關係甚至越來越好,回家見到母親就感到格外的親切,格外的幸福。基本上不再和母親頂撞了;母親說的話,也慢慢聽進去;母親的一些建議也漸漸覺得比較合理;母親的嘮叨也不再製止。有問題,開始和母親商量,有事情開始和母親坐下來細細的談。母親的話,開始聽起來不再感到厭煩,母親的想法不再感到古怪。總之,一切都好起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問題,會有這樣的變化。對母親態度的變化,對母親愛的漸漸理解,也許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可是,我們弟兄姊妹,都已經大了,大姐二姐已是五十開外的人,大哥二哥已經是接近五十的人,我也已經進入不惑之年。想想這些,我們都自責起來。可是,二十年前,十年之前,五年之前,我們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啊!後悔嗎?真的後悔,非常的後悔!痛恨嗎?痛恨,萬分的痛恨。後悔自己當初的無知,痛恨自己幼稚無理。然而,這些變化雖然晚了一點,遲了一點,也是一種滿足,畢竟我們開始懂事了。
在二姐家,我們談到了過去我們家發生的一些往事,談到了母親的一些糊塗事,談到了母親的倔強和固執帶來的一些嚴重後果,談到了母親的一些缺點。可最後的結論是,不再計較,不再放在心上,因為母親年紀大了,更因為母親病了。
從二姐家回到老家,等了一會,母親又被送了回來。見到母親,我十分欣喜,不住的問這問那。母親的臉上洋溢著異樣的光彩。聽說母親在臨沂人民醫院做了一些檢查,後天要去做腸鏡,就從臨沂回家來淨腸。
母親是一個十分堅強的人,這是我們在母親淨腸時共同感受到的。大姐動情的說:“咱娘真是一個鐵娘啊!”
由於醫生的囑咐沒有記清,所以再給母親淨腸時,出現了失誤,本來讓母親一次或兩次喝完的藥,卻分成了多次,所以效果不是很好。母親因此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竟然被折騰成這樣,我當時有些憤怒,但是為了不破壞和諧氣氛,就忍了。
三
母親做腸鏡檢查要喝瀉藥,可是由於過於謹慎,使母親受了一些不必要的罪,吃了不該吃的苦。母親被折磨的很痛苦,也許隻有她自己最清楚。可是,母親為了手術,竟然掩飾了一切,裝的十分剛強,十分鎮定。
正月十二,我們去臨沂給母親做腸鏡檢查,同行的有大姐、三姐。昨天夜裏,母親因喝瀉藥,一夜沒有睡安穩。一路上,母親很是安靜,身體沒有什麼不適,我們很放心,也格外省心。
這一天,是一個很大的日子,一路上有很多結婚的花車隊。看到這些,我們沒有心思去欣賞,沒有心情去讚美,心裏隻想著母親的病。
車走的很快,不到四十分鍾,我們就來到了臨沂人民醫院。由於沒有休息的地方,我們隻好在急診大廳等候。我們在急診大廳傻傻的等,母親在受著煎熬,身體已經很虛弱。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還要喝瀉藥,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能支撐到現在,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暗暗的佩服,都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如母親。其實這話,是對母親的一種安慰,也是一種自我解嘲。
母親的堅強和毅力來自她幾十年來的艱苦磨練。是啊,母親一生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真是數也數不清。從小在娘家,就幹這幹那,人能幹的活,她都幹過;人不能幹的活,她也幹過。來到我們這個家,母親更是犧牲了很多很多。每當提及這些,母親總是很動情,總是說不完道不完,總會說她那句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話:“我一輩子一天好也沒撈著!”
記得過去麥收時節,母親在麥地割麥,捆綁,從早晨六七點鍾,一直堅持到下午。太陽毒辣辣的炙烤著,母親不怕;肚子咕嚕嚕的叫著,母親不怕;銳利的麥刺刺破手心,母親不怕。為了多收幾斤麥子,母親要比人家少吃幾頓飯。看看整個田地裏沒有人了,母親依然在那裏勞作。什麼是苦?什麼是累?母親心裏最清楚,體會最深刻。其實,這一些都算不了什麼,那沒得吃,沒得燒的年代最煎熬人。
現在,母親為了治好自己的病,受點罪,應該說沒有超出她過去所受的折磨,所以她在硬硬的挺著。我相信母親能挺得住。
已是下午三四點鍾,母親在苦苦的等著。我們這麼些人也不管用,簡直就是白癡。於是,我跑去請示醫生。醫生說,還不行,還需要再喝藥,繼續淨腸,明天才能進行檢查。這是我們萬萬沒有預料到的。不可否認,這個過失,來自我們弟兄姊妹幾個的無知和無能。此時,才真正看出了我們的能力。這真的很難讓我們接受,因為我們不願讓母親再喝瀉藥,再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