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這龍吟獅館說是說有四個人,除了那個婦人,三個都是殘疾。一個腿跛,一個眼瞎,還有一個缺胳膊,這獅子館真是齊集了人間三大悲劇。修辭每天起來不僅要洗衣做飯管幾位師傅的吃喝拉撒,還要整日整日的練舞獅絕技。他後來才知道,當日他們那麼高興的留他下來是為什麼。
一來可以找到傳人,因為沒有年輕人願意來這裏跟幾個殘疾學舞獅,二來他們確實不怎麼勤快,尤其是他來了之後,簡直是每天曬曬天陽,小日子不知道有多舒坦。
不過,這樣的日子卻讓他感到內心很平靜,有蒼南派沒有的感覺,前段時候驚濤駭浪般的過往仿佛淹沒在這樣日複一日的瑣事當中,很顯然,他樂在其中,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一日修辭抱著裝髒衣服的木盆從幾人眼前悄無聲息的經過。
“哎哎哎——”易木彤不停揮手,眼尖的從一堆衣服中快如閃電般抽出一件大紅色的物事。還沒有待眾人看清楚,就破天荒的羞紅著臉藏入懷中,偏著頭道:“這件我自己洗。”
梁乾老眼一閉,躺在搖椅上笑而不語。其餘四人立刻各忙各事,裝作沒有看見似的瞎聊一通。
易木彤鬆了口氣,又將那物事往深處拽了拽,得意的打量著修辭默然的背影,嘖嘖有聲:“話說我們家修辭真是不錯,從不多說一句話,勤快又懂事,這年頭這樣的小少年打哪兒找啊?!!”
說完,鄙視的瞅了眼院子裏橫七豎八躺著的梁乾等人,惡狠狠咬著牙伸手就是幾下:“哪像你們這幾個好吃懶做的老東西,光說不做,成天在這裏曬太陽……我告訴你們,今兒個我們可是答應了府衙的人,去縣衙前頭舞獅迎接新上任的縣老爺,耽誤了可有你們好看——”
梁乾還是躺在椅子上搖晃,閉著眼慢悠悠道:“那你趕快叫修辭別洗了,跟我們一塊去罷——”易木彤拍了拍大腿,福至心靈:“是哦,這我怎麼沒想到?!”
易木彤按住修辭正在搓衣服的手,笑眯眯道:“修辭,你先別洗了,你師傅讓你一起去縣衙門口舞獅。”
修辭不自覺抽出手,將剛浸過水漬的手往衣服兩邊擦了擦,神色有些為難:“師母,我……我還不是很會……”
“沒關係,你就算站在旁邊看,也比隻呆在院子裏幹巴巴的練習來的要強。”
就這樣,修辭半推半就的隨他們上路。當他將舞獅的相關道具往馬車上來回放時,易木彤站在不遠處一瞬不瞬的盯著他,滿口溢美之詞:“這小夥子真是不錯,這要擱十年前……”
梁乾雙目一瞪,接話道:“擱十年前,你想怎樣?”
易木彤見他吹胡子瞪眼,知他心裏已經不高興,趕忙放下身段,跑過來哄:“擱十年前,還是覺得相公你稍微好那麼一點點……”說道此處,像是瞬間想起來什麼,眼色忽然一黯,長長的歎了口氣:“若是玉兒還在,該有多好……”
此話一出先前插科打諢的眾人皆默然不語,氣氛僵凝了下來,忙完了的修辭見眾人古怪的神情,笨拙的擦了擦滿腦門的汗,喘著粗氣囁嚅道:“幾位師傅,都已經放好了,我們可以……出發了!”
修辭看著一言不發的眾人,心想,原來這世間哪裏都有秘密,自己有,蒼南有,這裏也有。有些秘密心照不宣,知道但不去觸碰,但並不代表會忘記。既然他們不想讓他知道,他就不知道好了,有時候他真的覺得知道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他們此去共雇了兩輛馬車,一輛用來裝舞獅需要的雜物,一輛載著易木彤幾人。易木彤生性跳脫且不拘小節,一路上嘰嘰喳喳,盡講些梁乾年輕時的糗事趣事,惹得梁乾頻頻吹胡子瞪眼,隻差跳腳。
“……他那會和另外幾位師兄弟們一起在院子裏練武,爹爹就叫我偷偷躲在走廊上看,那幾個人都知道我在偷看,練的特別有勁兒,偏偏隻有一個人靠在一旁的老樹旁睡得鼾聲四起……我那個時候沒有想別的,就覺得那幾個好像特別能打的樣子,萬一婚後拌了嘴,動起手來,隻怕是免不了一頓揍。看那個人呼呼大睡,好吃懶做的樣子,估計武功不怎麼好,所以就選了他。沒想到,後來才聽說,他是那群師兄弟中武功資曆最好的……”說到這裏,易木彤露出一副受騙的表情,哀怨的看著梁乾。
梁乾忍無可忍的瞪著他:“你捫心自問,為夫這麼多年來,可有動過你一根手指頭?”他撇了易木彤白生生的小臉一眼,咕噥道:“每天好飯好菜的伺候,要不然你哪裏能像現在這樣白白胖胖……”
易木彤一個巴掌拍在他跛腿上,後者痛的哇的一聲慘叫,易木彤斜睨著他大聲嚷嚷:“你是老眼昏花了麼?哪裏有白白胖胖,分明是麵黃肌瘦……”
張著一隻獨眼的李寂忍不住噴笑了出來:“大哥大嫂,你二人若再這般打情罵俏,我們大家可就下車了啊?”
“就是,人越多,你兩就越來勁兒……”曾霜草麵無表情道,一隻手摸著胡須,另一隻袖管空蕩蕩的垂著。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氣氛甚是熱鬧,先前的沉默仿佛沒有發生過一般。修辭被這種熱鬧輕鬆的氛圍所感染,少見的露齒一笑。
走了沒有多久,隱隱約約的傳來了吹拉彈唱聲,驚得樹枝頭的鳥兒四散逃開了去,經過樟樹林之時,喇叭鑼鼓齊上陣,響聲震天。幾名身強力壯的擔夫抬著三頂錦緞軟轎,清一色的青衣弟子,隊伍綿延幾裏,後麵還跟著一群遠遠跑來湊熱鬧的百姓。似乎是每隔幾十裏,就特意停下來進行一段氣勢恢宏的龍獅表演。
炮竹聲響起,在劈裏啪啦的炮竹聲中,前麵趕車的車夫大聲在前麵問:“前麵過不去,好像有人在祈水祭天,我們是繞路走還是停下來等隊伍過去了再往前麵趕?”
易木彤掀起車簾,朝外匆匆瞅了一眼,原本滿臉的笑容瞬間變了色,驚慌張皇幾乎坐不住,仿佛瞬間換了個人似地。梁乾握住她顫抖的手,一邊眼帶安慰,一邊掀開車簾打量前方。
“發生了什麼事?”李寂皺著眉頭問。
梁乾倒是看上去比易木彤鎮定,隻是淡漠的讓車夫繞遠道走,之後久久不發一語。修辭看兩人如臨大敵的模樣,悄悄掀起車簾一角,隔得有些遠了人臉看不太清,但是那一抹青色,像是燒得發紅的烙鐵,猝不及防的印在了心頭,他幾乎是全身虛脫般跌坐在車內,內心翻湧不息。好在眾人都沉浸在自己思緒當中,沒有人發現他的異樣。
等到修辭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後,終於到了易木彤提到的縣衙門口。有位戴冠的白麵男子,急匆匆的跑來,麵紅耳赤的就是一頓好罵。那人最多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將龍吟獅館這群差不多五十多歲的人罵的狗血噴頭,手指頭都要插到幾人的額頭上去了,當著一眾衙役一直叫嚷要減價。
修辭皺了皺眉頭,看著幾位年老的師傅跛腿的跛腿,斷臂的斷臂,還要點頭哈腰接受這人不分青紅皂白的責罵,突然之間覺得有點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