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疆的歌(1 / 2)

文/王蒙

黑黑的眼睛

在遙遠的伊犁,幾乎每一個本地人都會唱《黑黑的眼睛》這首歌,幾乎每一次喝酒的時候都要唱這一首歌。

喝酒和唱歌這兩者,從聲帶醫學的觀點來看是互相排斥的;從情緒抒發的角度來看卻是一致的。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1965年冬天,在大湟渠渠首——叫作龍口工程“會戰”的“戰場”。我與農民們一起住在地窩子裏。那裏臨時開設了幾個食堂。寒冬臘月,食堂的厚重無比的棉簾子外麵掛滿了冰雪,也許不是雪而是霜,食堂裏的水汽從簾子邊緣逸出來,便凝結成霜。掀開這沉重得驚人的門簾,簡陋的食堂裏熱氣彌漫、燈光昏暗、煙氣彌漫、肉香彌漫。更重要的是歌聲彌漫,歌聲激蕩得令人吃驚,歌聲令人心熱如焚,冬天的跡象被歌聲掃蕩光了。

在關內的時候,我們也聽過一些新疆歌曲。但是伊犁民歌自有不同之處,它似乎更散漫,更纏繞,更遼闊,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抒不完的感情聯結如環,讓你一聽就陷落在那裏,癡醉在那裏。

從此我愛上了伊犁民歌。在伊寧市家中,常常能有機會深夜聽到《黑黑的眼睛》的歌聲。是醉漢嗎?是夜歸的旅人?是星夜趕路的馬車夫?他們都唱得那麼深情。在寂寥而寒冷的深夜,他們用歌聲傳達著對那個永遠的長著“黑黑的眼睛”的美麗的姑娘的愛情,傳達著他們的浪漫的夢。生活是沉重的,有時候是荒蕪的,然而他們的歌是熱烈的,是益發動情的。

後來我有幾次與農民弟兄們一起喝酒唱歌的經驗。我們當中有一位歌手,他是大隊民兵連長,他叫哈裏·艾邁德,他一唱,我們就跟,隨著每一句的尾音,吐出了無限塊壘,我傻傻地跟著唱,跟著呀,卻總覺得跟不上那火熱的深沉與寥廓的寂寞。

也有時候我不跟著唱,隻是聽著、看著哈裏和別的人們的那種披心瀝膽地唱歌的樣子,就覺得更加感動。

1973年我離開了伊犁,1979年我離開了新疆。

1981年中秋節前後我重訪伊犁,詩人鐵依甫江與我同行。為了將《蝴蝶》改編成電影的事,長春電影製片廠的一位導演不遠萬裏跑到伊犁去找我,一天晚上,我們一同出席伊寧市紅星公社就是西公園附近的一次露天聚會。飲酒之際,請來了民間的盲藝人司馬義爾,他彈著都塔爾,唱起了歌,當然,首先唱的仍然是《黑黑的眼睛》。

他的聲音非常溫柔。他的歌聲不是那麼強烈,卻更富有一種滲透的、穿透的力量,那是一首萬分依戀的歌。那是一種永遠思念、卻又永遠得不到回答的愛情,那是一種遙遠的、阻隔萬千的呼喚,既淒然、又溫暖。能夠這樣刻骨銘心地愛,刻骨銘心地思戀的人有福了,能唱這樣的歌,也就不白活一世了!看不見光明的歌手啊,也許你的歌聲裏充滿了對光亮的向往和想象?在伊犁遼闊的草原上踽踽獨行的騎手啊,也許你唱這首歌的時候期待著人群的溫暖?歌聲是開放的,如大風,如雄鷹,如馬嘶,如季節河裏奔騰而下的洪水,歌聲又是壓抑的,千曲百回,千難萬險,似乎有無數痛苦的經驗為歌聲的泛濫立下了屏障,立下了閘門,立下了堤壩。

一聲“黑眼睛”,雙淚落君前!他一唱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偉大的維吾爾詩人納瓦依說過:“憂鬱是歌曲的靈魂。”這又牽扯到一個民族的性格問題來了。你為什麼那麼憂鬱?由於幹旱的戈壁沙漠嗎?你的綠洲滋潤著心田。由於道路遙遠音信難傳嗎?你的好馬和你的耐性使你們的交往並不困難。由於得不到心上人的呼應、得不到知音?你的歌、你的舞、你的飲酒又是那樣地酣暢淋漓!而你的幽默更是超凡人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