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景一的眼睛赫然瞪大,震驚地看著站在地上的母親,“你什麼時候能走路了?”
景母微微一笑,卻笑得人脊背發涼,渾身寒意。
她嗓音清脆地回答道:“一直都能走路啊。”
景一朝後猛地一退,腳底下絆到了門檻,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但她卻不覺得疼,她隻覺得不可思議,她的母親居然一直都能走路!
景母看著坐在地上的女兒,黛眉微微蹙起,“一一,起來,地上太涼了,怎麼能坐地上?”
她伸出那雖然上了年紀,卻依然修長秀美的手。
景一卻看著那隻伸過來的手覺得可怕,她一骨碌,自己雙手撐著地爬了起來。
她朝後退了幾步,跟母親之間保持了一段她認為的安全的距離。
她看著這個已到中年的女人,她在想,如果當年她是那個被母親差點掐死卻又幸運地沒有死,但最後卻又被母親扔掉的孩子,那麼現如今她的命運會是怎樣的?
她想象不出來,真的一點都想不出來。
但是她卻知道,不管是怎樣的,也許比現在好,也許比現在壞,但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不如跟在父親母親的身邊踏實和溫暖。
她想起了劉成,想起他曾跟她講過的他的身世。
劉成說,我一出生就被我父母丟了,是我養父母在路邊的草地裏將我撿回家,可是我六歲的時候,我的養父母卻又丟了我。
她當時聽著劉成給她講的這些,說心裏話,她並沒有太多的感覺,因為她覺得這些事情跟她無關,她也想象不出來會是個什麼樣子,隻是虛偽地對他的悲慘經曆表示同情。
可此時此刻,她卻能夠深刻體會到劉成講自己身世時候的無奈和心酸,以及內心渴望有一個家的迫切和期待。
既然不愛他或者她,那做父母的當初又為什麼生下他或者她?
也許,做父母的會說,生他或者她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可明天卻又真的發生了什麼,所以這些事情提前既然是無法預知的,那麼做出選擇也是沒有辦法的。
可她卻想說,選擇生他或者她的時候,你,你們就得對他或者他的人生負責,這是義務,是責任,更是良心。
那麼殘忍地扔下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甚至還想著將他殺死,這是做為一個母親能夠做出來的事情嗎?
劉成問她,禽獸不如,罵是禽獸還侮辱了禽獸這話她還跟誰說過,她那時候想,以後這話再也不說了,說出來太傷人,她得給自己積點口德。
可是現在她卻覺得,沒有必要積口德,該罵的時候就必須罵,狠狠地罵,罵個狗血淋頭!
縱然這個人是她的母親,可她卻覺得,她不配做個母親。
她想象不出來那個是她哥哥,現在如果還活著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的男人的那個男人究竟現在身在何處,過得怎樣,但是隻要一想,她的心口就開始疼。
此時此刻,她特別的想看到劉成,給他一個擁抱。
景母看著女兒,看著她眼中的輕蔑和嘲弄,她緩聲開口——
“一一,阿媽知道你接受不了,你瞧不起阿媽,但是至今阿媽都沒有後悔過當初做的決定,有些事情,你不經曆,你永遠都無法體會到那時的痛恨,絕望和委屈。”
“一一,阿媽不愛你阿爸,但是從嫁給他的那天起,我便告訴自己,如果這個男人對我好,我便會一輩子一心一意的跟他過日子。阿媽生下你,既是報你阿爸當年的救命之恩,也是我想要經曆一遍做母親的過程,每個女人,從成人後的那一刻起,便會做一個做母親的夢。”
“一一,阿媽很愛你,縱然是我不愛你阿爸,但我依然愛你,沒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同樣,我也愛你哥哥,但我卻不得不將他丟掉,因為我知道如果他跟著我,那他這輩子就毀了,我會把我對他父親的仇恨全部的都放在他的身上,你無法想象一個在仇恨中生長的孩子將來他會長成什麼樣子,因為連我這做母親的我都無法想象。”
“一一,人這一生總是要經曆這樣那樣痛苦的選擇,選擇了就不要後悔,後悔也沒有用,就算是再痛也要走下去,微笑著走下去。我從來不後悔年輕的時候愛著那個男人,至今依舊對他無法忘記,但是我知道,我更恨他,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景一沒有搭腔,她覺得自己是個意誌特別不堅定的人,特別的容易被人煽動和動搖。
這不,被她阿媽這麼一說,她覺得,似乎也是這麼個道理,她又覺得自己剛才那麼瞧不起痛恨她阿媽,有些過分了,畢竟她是真的沒有經曆過她阿媽所經曆過的那些事情。
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年代,一個女人未婚生子,望眼欲穿地盼著心愛的男人回來,可結果等來的卻是這個男人的背叛,這怎麼都是令人心痛無法忍受的吧?
景一歎了口氣,轉過身,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下巴望著大門口。
好一會兒,她才悶悶地說:“可是路琪女士,難道這麼多年您就不會做噩夢嗎?夢到自己當年差點掐死自己的孩子嗎,夢到自己將自己的孩子扔了,如果他是被好心人撿去收養了還好,如果是被惡人給賣了,又或者是被凍死或者餓死了,您良心能安嗎?”
景母站在原地活動了一下腿腳,便沒有再坐下,而是在院子裏不緊不慢地走著。
她的腿當年摔傷過,還有腰也受過傷,所以才會出現一到陰雨寒冷的天就如同萬千隻螞蟻在骨頭縫裏啃噬一般的疼痛,疼痛難忍,不過並不是不能走,而是她不想走了,她覺得自己走了那麼多年,走累了,想好好歇歇。
可她沒有算,這一歇,便是十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