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零 最初的光明(1 / 1)

我看到一個人與我一起並肩奔跑。

赤裸的雙足,纖細的腳踝。它們踏在濃濃的黑暗上,卻傳出仿佛細長跟的高跟鞋踩在玻璃磚上的聲音。那音調極尖銳,好像生生的擠入這個不屬於它的空間,並在耳畔扯出一根澀澀的弦。腳步聲漸漸細密,漸漸響亮,像千萬個人一齊奔跑。

其實隻有她一個人,隻因為腳步聲太過響亮,我甚至虛構出了自己的存在與她一起奔跑。我不存在。

生命中有許多需要遺忘的片段,就如這個人。我確信我認識她,但她平白蒸發在了我的記憶中。記憶猶如未剪輯的電影片段,淩亂的閃過,沒有聲音,沒有次序,也沒有這個人。所有她應該存在的地方,無一例外被替換成了純白。

黑暗的盡頭,有人露出了詭譎的狡黠的笑。那是一種極奇怪的笑。一遍的嘴角上揚,同時整張嘴從嘴角開始撕裂,撕裂到無法想象的地方,隻露出了一點點森然的牙齒。沒有笑聲,卻令人更加毛骨悚然。

奔跑的女孩向我轉過頭,笑靨如花。然後她用世界上最甜美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說話麼?你為什麼不出聲?

那是我夢中她的聲音。

她繼續用著那令我奢望的聲音說道:你聽,我能說話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了!我會說話了!可你怎麼還不說話呢?

驀地驚醒,手指下意識的扼住自己的喉嚨,良久才鬆開。

原來我是我,我也是她,她就是我。

原來我依舊……無法出聲。

沒有地平線,一道金黃色的印記從樓房頂探出頭,不動聲色地爬到落了一層薄薄灰塵的窗台上,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默默的被陽光籠罩了一半。楊寧直直地躺在剩餘的黑暗中,眼睛幾乎一眨不眨地盯著天花板。她在等待,等待記憶按順序碼放好。好像小時候玩的拚圖,一塊一塊拚好,才能呈現出完整的圖案。圖畫尚且艱難如此,更何況記憶?

二十分鍾後,楊寧才從床上緩緩坐起來。

媽媽曾對她說,小寧,不要想著自己從黑暗中離開,隻有光明才能永遠的驅離黑暗。

我的,光明在哪裏?

楊寧的媽媽從前是一個北漂的演員,在那個動蕩的時候她空有一身才華卻無處施展,隻好另謀出路。最後,她找到了自己的光明。那個在陽光下鋪紙揮筆,勾勒出半明半暗的光影,無數色彩在她掌中斑駁跳躍的光明——畫師。

纖細的背影,畫筆在雪白或米白的紙上渲染。一朵嫩黃色,常開不敗的葵花。葵花的瓣是紙,莖是油彩,花香是油墨香。那亦是記憶中關乎光明的全部味道。

小寧,吃早飯了。媽媽的聲音。

楊寧走下樓,陳舊的木質樓梯發出吱吱的聲響,鞋底摩擦出的塵土在陽光的光柱中四散,房子就像一棟巨大的倉庫。

來,牛奶和吐司。暑假作業還沒寫完吧?待會幫我去超市買點東西,我要去送畫,錢在我包裏。她在廚房忙忙碌碌,頓了一頓接著說,牛奶太甜了吧?我加糖加多了,不喜歡喝就別喝了。

她不停地說著,卻沒有一句問句。因為沒有人可以回答她。

她的女兒,這個房間裏唯一可以回答她的人無法回答她。

楊寧無法出聲,楊寧是個啞巴。

聽了一會兒,楊寧從褲兜裏掏出一團紙,把它放在桌上,展平,拿起餐桌上放的油性筆,在紙上寫。[要我買什麼?]

嗯……五花肉,香菜,芹菜,雞蛋,再來一小袋麵粉。就這些了,你要是還想要什麼就自己買吧。她的話總是麵麵麵俱到,免得楊寧又要問她。

楊寧從媽媽包裏抽出一張鈔票,蹬上鞋,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她感到光明瞬間覆滿了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