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壁月在睡夢中，似乎經曆了一段綿長的旅程。
旅途中，那個白衣若素的翩翩少年陪著自己看盡了一段又一段風景，風景中有緋紅如雲的桃林，有湯湯流淌的淇水，有船，有酒，有悠揚的塤聲。
大概是因為克製了十六年，心中憋悶得太久，感情一時宣泄出來，便沒了力氣；也或許是因為姬伋無情的拒絕和打擊，一蹶不振；又可能是因為姬晉的殘暴虐待，積攢了太長時間的病痛，身體終於吃不消。總歸薑壁月此番昏厥後，很久都沒有醒來。
薑壁月徹底清醒，是在小半個月以後。
宮中女婢們一臉喜色的奔走相告，貼身丫鬟喜極而泣：“夫人您終於醒了！您昏睡了小半個月，姬壽公子和世子出使齊國前特意來看您，跟您說了許多話；君侯把宮中最好的醫師和巫師都請來了，都沒有用，奴婢們都以為夫人活不過來了，險些都哭了……”
薑壁月剛醒，頭腦昏脹的厲害，問：“你說世子出使齊國？”
宮婢一怔，隨即應答：“對，齊侯請我們派人過去，商量會盟的事情。”
薑壁月“哦”了一聲，便又陷入久久的沉默中。
此時，薑壁月尚且不知，姬伋和姬壽出使齊國，竟然成了和自己的最後別離。
姬伋和姬壽素來交好；姬壽的言行舉止間，總帶著幾分姬伋的風采神態，時常讓薑壁月想到姬伋，然後又會黯然的想，如果姬壽真是姬伋和自己所生的兒子，該多好呢？
薑壁月因為愛著姬伋，所以才會恨上姬伋，最後說了那些昏頭的話。
但薑壁月絕對不曾想到，自己護了姬伋一生，唯有兩次喪失理性的恨意宣泄，一次害得他母親喪命，一次害得他自己喪命，臨了還賠上了自己最心痛最疼惜的大兒子的性命。
幾日後，當殺手帶著姬伋和姬壽的屍首回來，薑壁月便又暈了過去。
對於姬伋和姬壽的死，因為坊間傳聞聽得太多，姬辛未早已爛熟於心。
當日，衛宣公姬晉定下毒計，派世子姬伋出使齊國，並授以白旗，路上派人專殺持白旗者；公子姬壽聽到君父的計策，偷偷告訴姬伋，姬伋卻寧願赴死也不願違背君意。
公子姬壽見姬伋不聽勸告，又不願看到姬伋被殺，便欺騙姬伋說，自己想和姬伋一同出使齊國，以應對凶險；姬伋百般拒絕，但怎奈姬壽堅持，也隻能答應。
二人啟程。姬壽和姬伋由水路乘船前往齊國，在抵岸前，姬壽和姬伋飲酒於江上，對酒當歌；姬壽藉此把姬伋灌醉，盜了姬伋的使節開船先行，拿了白旗獨自上路。
殺手見到白旗，誤認為姬壽就是姬伋，隨即殺死了姬壽。
姬伋醒來，發現自己的使節和白旗被盜，姬壽也不見了蹤影，立刻猜到姬壽用意，心中大急，朝著殺手埋伏的地點狂奔而去，卻隻看到了姬壽的屍體。
姬伋抱著姬壽的屍體失聲痛哭，覺得自己害死了弟弟，再無顏活在世上，便對殺手說自己才應該是被殺的人，於是殺手一並殺死姬伋，將兩個屍首全部帶回朝歌。
衛國百姓敬重姬伋和姬壽的仁慈孝悌，特意為兩位公子作了歌謠：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詩歌名曰《二子乘舟》，意思是講，你們倆乘船離開家鄉，船遠遠飄去，我們是多麼思念你們，希望你們能免除災禍，一路平安，順利歸來。
姬辛未為薑壁月輕輕吟唱著那首《二子乘舟》，薑壁月全神貫注的聽著，眼神中不禁露出幾絲驚奇和欣喜，又不時流露出幾分神往和感動。
她似乎是第一次聽到二子爭死的故事，出神良久，眼神又恢複了死寂般的黯然。
薑壁月苦笑著，笑容中帶著幾分淒然的神情，似喃喃自語又似跟姬辛未講：“我在他們出事後就一直病著，倒真不知道這個故事。有段時間，因為他們的死，我也不想活，一心隻想尋死。姬晉他每日強行喂我灌藥，親自監督我吃飯喝水，又派侍衛一刻不離的監視，我竟然連想死都不可能了，便隻能繼續病怏怏的苟活於世間。”
“後來姬晉去世，姬朔繼位，繼續監督我每日吃飯喝水用藥。我就像一個木偶一樣的活著，如果不是聽到你的卦辭，我真的以為，自己早已沒有知覺了的。”
鼎爐中的香燒完了一根又一根，薑壁月的故事終於講完。
姬辛未聽薑壁月講著那段令人扼腕感慨卻又無可奈何的愛恨情仇，描摹著她心目中那個白衣若素儒雅謙和的翩翩少年，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也不禁喟然歎息。
“那麼……你現在還愛他麼？”姬辛未有些試探的問。
薑壁月一怔，又黯然垂下眼瞼，半晌，緩慢而堅定的回答：“我一直都愛著他，也會一直愛下去，直到我的生命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