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中國古代紙源問題的研討方法 第一節 中國古代造紙史的最早啟示
一、《說文解字》中的“紙”
在一次中外學者共同參加的中國造紙史淵源研討會議上,筆者也發了言,當談及世界上的文字至今分為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兩大類,而中國的漢字屬於表意文字時,引起了世界造紙學會主席、荷蘭前教育大臣艾伯特·J·俟倫的注意。應俟倫主席的要求,在會上詳細地解釋了這一問題。
我們首先應看到,造字絕對是生活的依據,而中國古代漢字的本義就反映了文字創造時期或更遠久時期的生活麵目。從這一點看問題,可以說中國造紙術的最早啟示來自蠶繭繅絲業,我們可以稱之為繭絮紙。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解釋:“紙,絮,一苫也。從糸,氏聲。”從文字結構講,“紙”是一個形聲字,它的意符“從糸。”而《說文》對“絲”作了這樣的解釋:“蠶所吐也,從二糸,凡絲之屬皆從絲。”這樣,一個“皆”字就確定了“紙”的本義是蠶繭品。無妨再看一看“絮”,《說文》說它是“敝綿也”。本來有農村閱曆的人僅憑習慣語義就可以斷定“絮”是蠶繭殼外的微毛部分,但從何顯示它是壞的呢?進一步查閱“綿”,《說文》說是“聯微也,從糸,從帛。”從“聯微”看,無疑是蠶繭殼外的微毛部分相聯接,然而又如何使這些微毛相聯接呢?這兩個問題都涉及到中國古代繅絲法,一直流傳到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中國古代繅絲法的第一個工序是把蠶繭放在開水中煮泡,使蠶繭鬆散,然後用手工抽絲成線,然而繭殼外圍的微毛,即“絮”無法抽絲成線而漂在水麵,因而說它是“敝”的,或者說它是壞的。這些微毛和煮繭散發的蠶膠(俗稱蠶油)漂在水麵而自然就相互聯接成一個薄層物。再看看“一苫也”這句話。《說文》說“苫,蓋也,從草。”即“苫”是用以蓋的草簾,陝西關中方言至今把動詞“蓋”不說“蓋”,說為“苫”,其動名詞自然是草簾,即用草的細杆編成的草簾。把草簾放在漂有繭絮的水中平穩提起,待草簾漏完水,並且進一步曬幹(或晾幹)後,揭下附著在草簾上的繭絮薄層物,這就是“紙”,因而《說文》強調“一苫絮”才是紙。其實,《說文》還有和與此相關的字和“苫”比較,僅改草為竹,《說文》說是“折竹也”,就是刳竹成細枝而編成簾狀物。自然草杆不若竹子筆直程度和硬度高,也自然是在水中抄提繭絮更為理想。其實最明顯的是《說文》中對,《說文》說是“敝絮簀也”。而對“簀”,《說文》說它是“床棧也”,即像床一樣放在絮的下麵。可見“苫”、“簀”是《說文》中的同義詞。關鍵是字最明確,有簾、有水、有絮,其義為用網狀竹簾提取水麵的繭絮。
從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一個原則,就是我們不單從經驗主義看問題,在生活經驗已得到文獻充分證明後才下結論。可以繼續以這個原則進一步論證:第一,在中國商代的卜辭中和青銅器上已有桑蠶業的記載,其他考古材料也可以證明這一點(P73、75)。至西周到春秋時,上層衣著為絲綢而下層衣著為麻褐是古文字大家王力先生早就證明了的。足見繅絲業已很發達,人們不可能在其間不由繅絲漂絮的常見現象中啟示出繭絮紙。第二,東漢靈帝時人服虔在《通俗文》中說“方絮曰紙,字從糸氏。”而許慎為和帝時人,兩人僅相距約60、70年,因而服虔比後代學者解釋得更真切,說明“紙”字“有絮有糸”,這顯然和《說文》的本義性解釋是一致的,並且說明提絮的簾子是方形的。第三,也是最明確的證據。清代考據大家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根據《說文》列舉相關的係列字,作了解釋:“紙,絮,一也。敝絮簀也,於水中擊絮也。造紙仿於漂絮,其初絲絮為之,以而成之。”段玉裁認為“擊”為“聯”(“聯”的繁體)。這樣,段玉裁先生的這段話可以譯為:“紙是一竹簾(不能抽絲成線的)絮(形成的),在這些絮下麵放一個像竹床(一樣的簾子),這些繭絮在水麵相聯接起來。造紙就是仿照漂絮,當初是用繭絮創造它,用竹簾提取而形成紙。”盡管段玉裁為乾嘉考據大家,但我們並沒有直接引用其注文作出上述結論,還是從《說文》所錄文字的造字本義入手加以考證。因為一般學者容易認為段玉裁畢竟是清代人,當然段先生當年也可能細閱《說文》而產生了上述注文,不過我們看不到這個過程罷了。第四,1977年,在安徽阜陽地區雙穀堆的一座西漢墓中出土了一片繭絮紙,另外在甘肅省天水地區放馬灘5號西漢墓中也出土了一片絲質紙殘片。已故著名史學家王國維先生早就提出了“二重證據法”的治史態度。所謂“二重證據”,當然指曆史文獻和考古資料兩個方麵的證據的一致性。很明顯,繭絮紙已具備這個標準。
我們可以用社會調查和科學實驗的方法證明上述文字文獻的記載是正確的。此前,一些學者也進行了調查和實驗:“近代的蠶絲業者將多隻快要吐絲的蠶放在一個有矮邊的方形平麵上,讓蠶吐絲而不能成繭,結果成為一張平整光滑的絲紙,也可以寫字繪畫,當工藝品用。”為此,親赴西安紡織學院在絲綢專家處進行了調查,盡管專家視若公理,但還是不放心,決心依法實驗而以取得樣品,證明上述說法是正確的。同時應看到這個資料至少能說明蠶吐物是可以成紙的,也啟示我們在成紙的過程中,蠶膠是不能排除的,它起到粘和絲絮的作用。
如果對《說文》及段注《說文》的方法進行調查很容易,然而要做這樣的實驗實在難度太大了,盡管在有農村深厚閱曆的老者和絲綢專家認為完全可以抽絲剩絮、提絮成紙的。這其中難度在於:繅絲生活盡管持續到20世紀50年代初期,然而提絮成紙的生活早已消失了幾千年。農村老者所經曆的是把抽絲所剩之絮,反複在開水取掉蠶膠後,曬幹用棒錘打,而作為上層人棉衣的內夾物,這一點已為王力先生所證實。現在要恢複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原始繅絲法,連抽絲成線的拐子也難以找到,即使請木工依樣複製,然而有能力從煎湯火滾的水麵上把綻開的蠶繭線頭飛快地用手抽出的人在當時也是寥寥無幾,更何況這些極為有限的人均已年逾古稀,隻能為我們提供些調查依據。但也不是無法實驗,我們隻要抓住漂絮成紙的根本性環節就可以進行。為此,鑒於家鄉早已不再從事蠶繭業,又親赴陝西安康尋求蠶繭。結果找來的蠶繭也有很大變化,它上麵的毛絮並不多,經養蠶戶介紹,繭是以表麵毛絮少者為優的,毛絮少自然抽絲成線率高,(這一點已早有所聞的)以後人們就針對這一點選取蠶種,因而長期而形成了繭麵毛絮少的優良品種。據一位既見過原始繅絲法、也有現代繅絲閱曆的同齡人說,現代設備抽絲成線的能力極高,這樣,對本來就毛絮不多的新品種蠶繭所剩之絮就更加少了,因而到企業尋絮希望也告破滅。盡管新品種蠶繭毛絮很少,但還是有毛絮的,為此,自己買了二斤蠶繭以做試驗。我們可以先把蠶繭上的毛絮用手撕下,然後把毛絮已被撕去的蠶繭用剪刀開一小口放在水鍋中煮沸,使蠶膠散發,然後揀出蠶繭,使水麵僅剩蠶膠,再把所撕下之絮放進水麵攪拌,在50℃左右時,先用馬蓮草編成的簾子(相當於“苫”)平穩地入水提取,待漏完水晾幹後撕下草簾上的附著物,這就是最原始的繭絮紙。當然,還得用細竹編成的簾子,再作一次實驗,所得的繭絮紙更為平整。盡管繭絮紙在當時沒有做過書寫材料,然而也有後代偶然用作書寫材料的依據,如東晉時大書法家王羲之就曾用繭絮紙寫下著名的《蘭亭序》,以致唐太宗非常喜愛,命令成為自己的隨葬品,北宋大家蘇軾因而發出“蘭亭繭紙入昭陵”的惋歎。唐代以後的人出於對佛經的崇拜,認為最神聖的文字必須寫在最理想的紙上。北宋人張燕昌說:“金粟山經紙采用繭紙”。《吳縣誌·物產》中記載“元時又以繭紙作蠟色,兩麵光瑩,多寫大藏經。”《吳縣誌》這段話值得一譯:“元代時又因為繭紙起蠟色,兩麵油光閃瑩,經常用以寫大藏經。”繭紙即繭絮紙,由於有蠶膠在其中粘著繭絮,因而顏色並不是白色的,而是蠟黃(微黃)色,兩麵均油光閃閃,後來喜作油光紙,大概是有意為皮紙漿加脂的緣故。這段話很逼真,等於說明宋元時期已有人做了實驗。